走过乐居场

作者: 王潇然2016年05月07日散文随笔

我读大学的时候曾多次到法院去实习,受理过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乐居场里一家濒临倒闭的工厂诉请的合同纠纷。一条拥塞的老街,两溜破败的旧屋,艰辛的居民与破落的企业,就是我对乐居场最初的印象。后来还审理过一起团伙的系列盗窃案,嫌疑人多半是这一带辍学的少年,这又让我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些警觉。

其实,乐居场的字义本身还倒很有几分趣味。这是一组雅化了的词语,寓意温绵又多有期愿,倘若哪个新建的楼盘取用还真是一个上好的名称。但是,那时却是居不畅而人难乐了,跟老话讲的梦都是反的一样,这又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了长乐路。长乐路古名长乐坡,虽然世纪喧嚣的人迹早已将坡道踩踏得没了坡度,但诗人还是用一种仍然难以逾越的离愁为我们标注了那个永远的地名:“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东西接御沟。终日坡前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诗文好似冥冥之中给予后人的一种启示,让我不禁觉得,“乐居场”也如同21世纪蓬勃兴起的悖论,正在反转着我们原有世界观中还顽强坚守着的一些落伍观念一样,又是一处颠覆原意的新证。白居易用一腔的幽怨叩问了那道让人离散的长乐坡,并以长乐来反衬他那更长的“萋萋满别情”的愁绪,使我对文字直面的原貌都生出了一丝些微的惶恐。乐居场在久远传说的追忆中没有留下丁点的墨迹,遥远的里坊,如今的市井,斑驳着一轮冷月下的秋影,街头漫撒着落叶,用尽了一片萧瑟的枯黄摇曳着自己无言的沧桑。

光阴如水,流逝不复又研蚀无声。街巷早已面目全非,似乎只有地名还能够让人依稀想见那个几经沉浮的老城,而地名在历史的变迁中其实也早已一同发生了无数往往复复的变化。熟悉西安方言的人都知道,“乐”与“落”同音,“居”是“车”的谐音字,而“乐居场”的正确写法其实就是“落车场”,这可能是记述人的发音思维与字句原本发音的时间特点没能对应所产生的一种有趣的差错吧。对于这种差错的校正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快感,反倒还让我对那个盛世可能存在的安居工程的猜想立时化为了乌有。

“落车场”,单从字面就能看出是一处车马店,但仍是叫得极其高雅。这里濒临大唐的东市,又紧靠在皇城根下,想必就一定是东到长安的一个重要驿站,遥想当年应是怎样的车马喧闹、沸声如潮的地方。按照古代商市的设置习惯,西市以手工业品为主,而东市经营的主要都是农副产品,在以农耕文明着称于世的大唐,就自然可以堪称全世界农贸物资的集散地了。这里,胡商宾客络绎不绝,云集的是八方的豪绅巨贾,吐纳的是天下的黄金白银,交割的更是地球人都瞩目着的订单。他们随着大唐的崛起而发迹,又追随着国力的伸张而发达。

市场一般都是商人发家的福地。我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骡马市服装市场、康复路百货市场一证难求的景况,也亲眼目睹了大明宫建材市场的逐步兴旺,仅仅只是十年的时间就从这里翻滚出来了无以计数的富翁,甚至还有国内的顶级富豪,而作为中世纪世界之巅的大唐,它的东市又将是一个怎样的昌盛之态。有学者曾经做过一个测算,唐朝的GDP要相当于当时全世界GDP总量的四分之一,这绝对是一个能让我们今天咂舌的数字。

如今,时光褪去了往日所有的韶华,曾经无论怎样的富有也都在弹指之间成为过往的云烟。千余年的时间剥蚀了人们所有的记忆,也抚平了金戈铁马中兵燹狱炼的创伤,年年呼啸而过的朔风,也吹散了代代争逐的刀光剑影,只是留下了一抹不堪回首的哀痛,在我们不经意的追忆中让人重新想起。

前日由咸宁路向东经过乐居场的时候,我竟忽然生出了一些好奇,想驶入街内看看多年后的变化,不成想,这里却向南禁行,也改作了单行道。迟疑片刻,我还是又绕到南口开了进去。如今的城区单行道很多,一方面反映了城市扩容造成的交通压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对应发展而略显迟缓的管理能力。单行道并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但对于乐居场来说,却不仅仅只是改变了这里行走的方向,同时也让他们日常生活的方式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这里,向北正对东关南街,受到老城沉滞的影响保守而慵懒,向南则是城市发展的热点,是一种进取的选择。向北单行,就把街区的端口挪移到了南头,这无疑是一种靠近现代的积极对接,这种对接引入了时代的活力,让沉寂的老巷又豁亮了起来。

由于道路拥堵有时不得不改行背街小巷,正因为此,乐居场的南段我也曾多次走过。从友谊东路向西,太乙路口经常塞车,所以路过时常常会向北绕行乐居场。由太乙路折向友谊东路时,除了车流量极大之外,还禁左需要绕行,有时也就经乐居场西街再向南走。其实,这段路开通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以前乐居场的南端还是一片农田,农田高出了路基,盛夏的时候周围的居民傍晚时分很多都喜欢到坡坎之上乘凉。那时我的一个至密的同学在冶院就读,我们就一同来过这里。乐居场驻扎车马的时代,这里也许就是一片遛马的旷地,马车早已退出了城市的历史,遛马场复耕后又在城市的改造中被征用开发建起了几处小区,“摩登”部落就是其中之一,还很有几分人气。如今,乐居场的正街上,两侧也都盖起了楼房,过去简陋的商铺都已拆除,近旁低矮的旧屋也进行了一些改造,形成了几个宁静的社区,环境虽然不很华美,但是好像都很安逸。原有的几家工厂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让一个重新跃动的时代都融化掉了,再也找不到了任何的踪迹。

我摇下车窗,把两侧的近况清晰地收录入目,也搜寻着记忆中的点点痕迹。远古的驿站没有了,街头的车声却仍然不绝于耳。繁盛的东市不在了,辉煌的余音却并未完全灭失。居民们恬淡安闲,而骨子里面仍然透显着一种自信和轻快,充满了期冀的目光也绝不缺少那种帝都的坚定。路上人流熙攘,似乎仍是那些从大唐走来的匆匆过客。他们富足过,也奢华过,如今怎样明丽的豪舍也不足以再引起他们的称羡,就像见过了大世面的人不会再去追星一样,而一味地用光亮来极力装扮,反倒都是对自己信心缺乏的一种粉饰。他们已无须这些,因为他们都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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