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里的池塘盛事

作者: 郑菊芳2017年04月26日来源: 衡阳日报散文随笔

我们湘南属于丘陵地貌,小山小丘多,山头拐一个弯,就可以在弯处建房。所以,我们那里有大弯里,小弯里之说。每一个弯里的房屋大多是后背靠着小山,前面侧朝池塘。有山有水,既是中国古代的审美意趣,也是风水角度的讲究。所以将这种聚居地写作“湾”,也是湘南特色吧。

我湾里的房屋基本都是坐北朝南,北面小山,香樟、杉、枫树,各领风骚,青竹绕在房屋后。房屋被树枝竹林围着,既挡寒风,又有野趣之美。南面侧边的池塘,既是妇女洗衣浆衫的好去处,又可以养鱼、养草、种莲。远看,青山绿水,诗情画意。

这样的房屋布局,尤其是夏夜,大人们劳作一天以后,躺在晒谷坪的竹椅子里,很有辛弃疾眼里“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而那样的夏夜,我们就在奶奶的故事里,在大人们说笑的闲聊里,在池塘此起彼伏的蛙声里,酣然入睡。

离开老家几十年,到如今最忆我们湾里的池塘,那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春天的池塘,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夏天的池塘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初夏田田的荷叶,是顽童们上学路上的遮阳伞,盛夏饱满的莲蓬,是嘴馋者偷着乐的零食。大弯里前面的池塘没有种莲,只养草养鱼。那年代据说是从巴西引进一种叫“水葫芦”的草,专供猪吃,我们俗称“水泡莲”,盛夏时节,水葫芦长势浓密碧绿,盛开着紫色小花。中午时分,挑着畚箕,带着脸盆,来到大弯里的池塘里,先是摘花,扎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捞水葫芦,在池水里把根须洗净,放到畚箕里,以便过滤水分,减轻负担。再去池塘里,把脸盆浮在水面上,池塘里最深的水位到颈部,先在池塘里比试“潜闷子”的功夫,以潜下去的时间长短论胜负,胜者得意,输者不服气,于是,一而再,再而三。

玩够了,开始摸田螺。“潜闷子”下去,手里就是一把田螺,不一会儿工夫,脸盆越来越沉。走上岸边,把田螺在水里洗净,分放到两个畚箕里的水葫芦草的下面,肩挑着担子,手里拿着脸盆,咯吱——咯吱,很有节奏,担着,走着,笑着,说着,回家

秋冬,湘南进入枯水期。秋天的池塘,了无生趣,那些水葫芦被霜打焉了头,无精打采,而那些田田的荷叶,顷刻之间,失去往日的颜容,老气横秋。一塘池水,兴衰自知,岁月无语,池水也默然。大人们在季节的轮换中,秋收,冬藏。而我们小孩,在掰着手指,数着过年的日子。一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年。蒸醪糟,荡米面,抖糍粑,做豆腐。年味就在家家户户的炊烟里,年味也在小孩欢唱的民谣里。

到了腊月中旬,生产队里计划干塘啦。干塘,把这个词语当作动宾结构理解,就明白意思了。

准备干塘的时候,队长来到池塘的闸口边。每一口池塘都有通向小河的闸口,把堵着闸口的石块搬开,让池水经小渠流淌到远处的河里。闸口只能流出一部分水。于是,再架上水车,两个壮年人排坐在水车的座位上,两脚踩着水车轱辘上的踏板,两脚一前一后,步调一致。随着水车轱辘发出“嘎——嘎”的声音,池塘里的水被一车一车拉出到小渠里。两个壮年人高坐在水车的坐板上,摇头,摆腰,用力,整个身子韵律和谐,动感十足。

儿时,那水车,还有那车水的人,似乎固化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一幅家乡特有的风情画,不时触及我内心深处隐隐的乡愁。而今,水车消失了,车水的人大多作了“古”。

池塘里的水越来越少,养在池塘里的草鱼、鲢鱼不耐烦地在浑浊的水里生气、打挺、跳跃。男人们支起捞网,撒网在浑浊的水里。鱼网还刚刚撒下,无处可逃的鱼儿们自投罗网。搬起捞网,就是一网到处乱窜的肥壮的鱼儿。把网里乱蹦的鱼儿倒在池塘岸边的旱田里,妇女们提着水桶,分类捡鱼,再装进箩筐里。几网撒下去,大鱼基本被网上来了。生产队长一声命下:“可以捉鱼了!”

全湾里的男女老少,提水桶,拿脸盆,一哄而下。而那些经验老到的人,腰间早已系好一个鱼篓,下池塘,跨步,弯腰,捉鱼,顺手放到腰间的鱼篓里,动作一气呵成。那些小鱼由于缺氧,在淤泥里寻出路,这倒更容易被暴露,看到淤泥里有攒动之状,弯腰伸手一抓,就是鲫鱼、刁子鱼。不一会儿工夫,盆满,篓满,倒在池塘岸边,让家里小孩看着,又迅速下塘。小鱼捉得差不多了,开始捡淤泥里的田螺和河蚌。

年底,湾里干一次池塘,就是一场捞鱼捉鱼分鱼的盛事。

用网捞来的大鱼,男人们用箩筐挑着,来到晒谷坪上,妇女们按着鱼的大小、类别,分好、摆好成一堆一堆的,分量差不多,数量与湾里住户一致。这时,队长让会计写好户主姓名,折叠好,不能让人看到里面的名字,一个名字就是一个“阄”。队长手握那些“阄”,一份鱼,放下一个“阄”。这边还在继续放“阄”,那边已经放好“阄”的鱼堆,被拆开姓名,一阵惊呼。分的鱼堆,由于仅凭肉眼,数量上难免分得不够均匀,有的鱼大,有的鱼小,总会有差别。分得好的人家喜滋滋的,分得不满意的家庭,也无可奈何。在那样大集体时代,池塘是公有的,这种“抓阄”式的分鱼,堵住了说长道短的嘴,也堵住了掌权者贪婪的欲望

家里分到的几条鱼,加上自己在淤泥里捉到的小鱼,捡到的田螺河蚌等,就是过年的“池鲜”。这些“池鲜”,拿到家里,田螺河蚌清水养着,慢慢吃。把那些大鱼剥开,挖出鱼杂,洗净,放到碗里,舍不得丢掉。用姜蒜加干辣椒炒着吃,是儿时的美味。然后,再把大鱼剁成块状,撒上粗盐,加点胡子酒,淹浸,把那些小鱼洗净,挤掉内脏,也撒上粗盐。第二天,把大鱼块用茶油煎好,小鱼用烟火熏干,待到过年时节,客人拜年时候的做“正菜”。那时候过年的“正菜”主要就是三样:红烧扣肉、清蒸鸡肉、干鱼炒白菜梆子。

而干了的池塘,在露天几天后,队长会安排男人们把淤泥挑到岸边,或者放到山上。这叫“清塘”。来年开春,雨水慢慢满塘,于是,又放鱼苗进塘。到年底,又再一次干塘。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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