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石解醉

作者: 尧山壁2017年04月28日来源: 邢台日报散文随笔

半生饮酒,积累总量也当数以吨计了,也许是因为神经迟钝,或者汗腺发达,小酌如喝白开水,豪饮伤胃而不上头,从未尝过醉的滋味儿,未免是个缺憾。所以此次去看陶渊明的醉石,腿脚比谁都快。

在众多与庐山结缘的诗人中,只有陶渊明是土生土长的九江人。车到星子县温泉疗养院,由当地陶渊明诗社的胡兆祥同志领我们步行到栗里村。陶渊明归隐故乡上京村,48岁时一场火灾后移居栗里。栗里至今还有不少陶姓,但东晋以来火灾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村子早已面目全非,哪里去找诗人的故居?在一座不大的柴桑桥边,听胡兆祥讲陶渊明,绘声绘色,如同戏文。

醉石在北山脚下,不过三四里,可是一场大雨过后,田埂泥泞难走,显得路很长。小路蜿蜒,丘陵渐高,过一小村,鸡鸣犬吠有先古遗风。突然一座名叫虎爪崖的山峰拔地而起,黑色山体像蹲着一只老虎,从趾缝里溢出一股清泉,聚水为池。相传陶渊明收工之后,常在这里涮帽洗锄。当年池边还有五株柳,引发了《五柳先生传》。而今几经沧桑,濯缨池还在,五柳不见了,只能从禾浪中闪现的石脚瓦砾想象风光一时的五柳馆的影子。

溪左崖畔,一方巨石横出,高七八尺,踩石窝而上,顶部是二丈见方斜面,平滑如席,可坐二三十人。石上小字漫漶,大字《归去来馆》是朱熹手书,胡兆祥说《星子县志》有朱熹为颜真卿醉石诗写的:“栗里在今南康治西北,山谷中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为作《归去来》于其侧。”

我脱下汗衫,轻拭石面,仔细辨认传说诗人留下来的耳迹酒痕。一个小小凹陷倒也相似,有耳轮耳垂,耳窝处好像还有酒香散发。再扩大看,似乎有几条石头纹理如形体线条,勾勒出一个瘦骨嶙峋诗人醉卧,正如陶诗所说:“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一千多年了,诗人还长醉未醒。

几位陶渊明的崇拜者,坐在醉石上,摇头摆尾,一递一句地背诵起陶诗来。“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梁昭明太子萧统早就说过“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念着念着嘴里就有了酒味。索性学着诗人的样子,仰面朝天,四肢伸展写出一个大字,头也渐渐大起来,心跳加速,血流增快,神经上弹起轻音乐,晕晕乎、飘飘然。我忽然悟到,这就叫微酡、醉意。我真的醉了,在醉石之上醉了。

良久,爬起来,站在醉石上,打量周围环境。背靠庐山,面向平畴,一边鄱阳湖碧波荡漾,一边不知名丘陵逶迤,“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多么美啊!穷困潦倒的陶渊明想必每日以此秀色做下酒的菜肴,对山水频频举杯。这和平、淡雅的环境陶冶了诗人的性格,也与他淡泊、静穆的心境和谐一致,融为一体,于是就产生了心醉的效果。不像一般酒场,吆五喝六,杯盘藉,开始甜言蜜语,中间胡言乱语,最后不言不语,放倒几个才算喝好了,不过是身醉而已。

陶渊明退隐嗜酒也与他信奉玄学有关。东晋时庐山是道教、佛教、经学、玄学各种思潮斗争的中心。同称“浔阳三隐”,慧远和尚与刘遗民信佛,慧远着有《形尽神不灭论》,陶渊明信玄学,主张“形尽神灭”,写了哲理诗《形影神》,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比范缜的《神灭论》早一二百年,是中国诗史上一个亮点。《归去来词》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他服膺自然,希望在自然无为中做到心远意静,从“自然”中追求“得意”与“得生”,也就是追求精神上的乐趣与慰藉,直到《桃花源记》那想入非非的乌托邦。

我也诗酒几十年,但在陶老先生面前还是小巫一个,远达不到他老人家的境界。恕我酒后妄言,如果我和他喝酒,也得劝上几句:何必呢!想开点。陶渊明是个有政治抱负和远大理想的大诗人,不过借酒浇愁,忘却眼前,逃避斗争,利用自我麻醉来填补灵魂的空虚。或者借酒撒疯骂骂人,一吐胸中块垒,而不必负责任,“君当恕醉人”嘛。这一点萧统早就看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不是偶有不慎,于《读山海经》第九首也泄露出“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天机,一改浑身静穆,露出金刚怒目的一面。

所以对于陶渊明不能如白居易所说:“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其它不可及,且效醉昏昏。”陶诗是醒中有醉,醉中有醒。这个醉石也是以清白之身,蒙受千古醉名。醉石,实则醒石,是陶渊明的化身,陶渊明的纪念碑。

告别醉石,依依不舍,它教我懂得了酒,懂得了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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