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公山听日

2018年01月23日来源: 潮州日报散文随笔

山在信阳南38公里。

入秋,天凉了,谁还去避暑?山上的疗养院已经关园,偌大的楼屋只住着几位留守;宾馆和饭店似乎不改嚣嚣,一问,是开专业会议的;自费的旅游者寥若晨星,偶从某景点匆匆一遇。我和朋友是准备在山上过夜的,我们借住在一家疗养院,房费很便宜。我猜想留守者欣然接纳我们,或许也因山居过于枯寂吧?他们颇为不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上山?我们只笑笑,谈不上选择,不过赶上一个机会罢了,真格的,人生的驿站原本无法预订。

此地属山岳型景区,素有“青分楚豫,气压嵩衡”之誉,据称是我国亚热带与北温带交汇处,自然形成独特的“小气候”,暑夏如秋。

我对鸡公山心仪已久!广东人到了北京工作,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乘车往返京广路上,由豫入楚,或由楚入豫,列车上的播音员总要介绍鸡公山,说得人目迷五色,神驰八极。今天,尽管不是为了避暑,能够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自是满足,况且登临极目这类豪举,无论何时都是赏心乐事。

首选的去处是主景报晓峰。顾名思义,此峰状如雄鸡引颈长鸣,鸡公山因之得名。坦率地说,比起泰岱、华岳、黄山、匡庐,眼前的鸡公山不过是小弟弟辈!论雄奇不及泰山,论险峻不及华山,论奇松怪石不及黄山,论云海飞瀑不及庐山,究竟鸡公山的价值在哪儿?仅仅避暑?我思考着,一路攀登至峰顶。呀,这峰顶太“尖”了,整个儿是一方石头,尖顶面积不过10平方米。立峰“尖”上,风啸足下,众山皆小,一时间竟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之感,仿佛置身于泰、华、黄、庐之间。从报晓峰下来,兴致骤增,便按图索骥,掠得许多景点。有山水胜境,如巨人峰、宝剑山、云阁崖、卧牛石、仙人洞、月湖、双龙潭瀑布;有建筑遗存,如观鸡台、逍心亭、活佛寺、红娘寨、颐庐、蒋介石防空洞、宋美龄舞厅。我们草草走了一圈,恰好挥霍了浮生半日闲。公道地说,鸡公山因为气候的缘由,可以避暑已经是一方乐土,更有天然景观、人工胜迹,各尽其妙,相得益彰,果真不愧旅游胜地了!我忽然意兴遄飞,把鸡公山比作小一号尺寸的泰、华、黄、庐,朋友但笑不语,大概不以为然。

回到疗养院所在山头,夜幕早降。空气是那样清新!说不清是青草的气息?是夜露的润泽?抑或臭氧给消了毒?反正从落生至今呼吸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晓得什么叫空气!幸亏已经戒烟,不然我会感到罪过,不单烟雾毒害了自己,而且毒害了空气。抬头望天,黑漆漆的,似乎是农历初几,看不到月亮,无从领略“天低”、“月近人”的境界,依星图搜索,三垣七十二宿都藏到哪儿去了?只有几颗三四等星忽明忽暗,一不留神便从眼皮底下促溜了,哦,该不是要下雨吧?山风吹来,寒意顿生,这里早得秋凉。

疗养院有老楼、新楼,都是丘山一般庞然大物,都是楼下一二房间有亮,其余皆墨。从外面看,端的是葛天氏之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里边看则又不然,电话通全国,电视有闭路,生活设施一应齐全。这里是现代化的山居,当然,远离尘嚣仍不免单调。留守的士女们喜欢同我们闲聊,虽然素昧平生,毕竟今晚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谈论鸡公山,口气绝对权威,我们只有听讲的份儿。

——谁说的?看日出非得到泰山?哪个地方没日出?泰山不就是名气大嘛!其实到报晓峰看日出,效果更好!你们白天不是去过了吗?报晓峰下边有一个湖,叫月湖,太阳出山,本来就很壮观,再加上山下有湖,湖上有山,湖光山色,好看极了!

——没说的,就得起早,早早去等,不能贪睡!日出最好看也就那么几分钟,有时看到了,有时看不到,撞大运。

——其实,日出之所以壮观,主要是光的作用,光带来色,带来影!你们没见过吧?日头从山后升起,光照到的地方是一种颜色,照不到的地方又是一种颜色;光照到这山上是一种颜色,照到那山上又是一种颜色;最绝的是光照到了云层,五彩缤纷,神了!

——真的?什么道理?

——道理,得问光学专家。问我,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哦,要看日头浮出云海的奇观,其实不用去报晓峰,在疗养院这山头上就看得到。记得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起得很早,无意中赶上了日出……

——什么样?

——只见东边那一带山上的云,一簇簇,像棉花,一团团,像羊群,一笼统,像大地!不一会儿,云的颜色变了,变得有深有浅,渐渐翻滚起来,像海浪,涌着涌着,涌出了金边儿,又涌出来五颜六色。这时候,太阳从云海中悄悄露头,起初是一抹红,像一爿红嘴唇,接着,像半个红苹果,最后是整个儿鸭蛋黄,不,是整个儿大火球!云海翻腾着,托着大火球慢慢升起。再看看东边原先一笼统高高低低的大山小山,没有不着色、没有不上彩的!红、橙、黄、金,还有杂色,好看极了!这就是日出。

多么精彩!我打心眼里赞叹。比起当年京广线上播音员的介绍,不但多了亲历实感,而且多了若许艺术的韵味。我想,倘若这位先生那位女士自己记录下来,稍加润色,便是一篇很好的游记文字,就叫《鸡公山观日》如何?当年桐城派古文大师姚鼐的名篇《登泰山记》曾经这样描写泰山日出:“……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对比这一段经典描写,我们眼前留守们的口述似乎并不逊色!

鸡公山观日,多美呀!我期待着明天早晨的到来。

因为兴奋,睡不着觉,想起日间游览的情形,浮想联翩,似有一种冲动,欲去杜撰新潮武侠或者时髦黑幕小说。无妨把鸡公山看作另一个少林、武当,深山的寺庙里未必没有高僧,南街的小石屋未必没有隐者,别看他们闭目无语,什么事他心里没数?说不定就在今夜,哪一位武林高手轻功掠过树梢,出手了。明天一早,人们发现作恶现场歹徒的尸身,那高手果然了得,一剑封喉!鸡公山确实有些神秘,山中有不少本世纪前半叶的建筑,这些无人居住的旧楼屋,有的是当年英国人的别墅,有的是诸如袁世凯侄子一类人物的别业,杂草丛生的门前,偶或可见毁弃了的老式吉普车的残骸,引发人们钩沉的意兴,想像可能发生过的什么故事,尤有深意的是那外貌并不惊人的宋美龄舞厅,那局促一隅的蒋介石防空洞以及一番曲折后方能通达的蒋氏花园。一俟入夜,这些形形色色的建筑物便都影影绰绰起来,神秘感开启了人的心扉,激发出人的想像力,何妨把旧中国最高层权力争斗的舞台从北京或南京移到鸡公山,再加上英国的绅士、日本的浪人、中土的梅花党,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玩艺儿十有八九能畅销。我胡思乱想,竟也累了,朦胧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沙沙作响,我醒来看表,天快亮了,望望窗外,猛然间一颗心凉了半截,天下雨了!怎么看日出?

我们懒洋洋地起床,心中犹存一念,但愿雨住天晴。两个人轮流着到楼外张望,从天未亮到晨七时,终于绝了希望。留守们达观地劝着,明年再来嘛!我们点点头,到底懊丧!一前一后,默默地,在小雨中,向山下走去……

我坐在鸡公山通往信阳的公交车上,想着留守的话,明年再来?怕是不大可能。我有过类似经历的。1986年我到意大利访问,海风把一位国际象棋特级大师赠我的帽子从我的头上吹落威尼斯湾,意大利朋友安慰我,好兆头,你会再来的,可是时隔12年,我一直缘悭亚平宁。既然人生的驿站无法预订,人生的轨迹又怎能重叠?即使机缘再得故地重游,也不会是旧时天气,更不会有昔日心情了!这么一想,内心反倒踏实起来,情绪立时雨转晴。我作剧数十年,磨不掉职业的习惯性思维,我想到戏剧的悬念,我深知悬念的魅力,无论戏剧家还是观众,悬念鼓荡起美妙的热情。倘若把鸡公山日出当作一个悬念,由兹引领着寻美的热情,不是很好吗?我进而又想,世间有无数美好的事物是人们自身无法亲历、无法体验的,于是人们仰仗于想像,在想像中认知美、感受美。在旅游这个领域,不是有“看景不如听景”这句俗话吗?虽然这只是换个角度的说法,但它确实有道理。因为听景的愉悦一方面来自讲景,讲景已经高于生活而成为艺术了,另一方面则来自自己的想像,用想像去完善美,去升华美。我想,人生本无憾,未能观赏到云海日出的奇观,乃是把美留给想像,或者说,是给想像留下了创造美的广阔天地。

鸡公山,一昼夜的缘份,谢谢了。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