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在空中的声音

这几天都是忙着出货，今天很晚客人还在叮嘱我，明天一定要准时交货。晚上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一进宿舍门便把自己摆在破床上。动弹不得。

睡了好久，醒来，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盖，刺耳的吵闹声将我突然惊醒。赶紧把自己竖起，速战速决冲凉，再睡。

睡梦中，出现一座大山，雾气罩天，上面冒出Ｍichael的影子，刚开始还在窃笑，转眼工夫就大吼起来：“鲁，我的货搞好了没有 搞好马上跟我送到山顶。”话一说完，不见踪影。

我不懂，货不是送到工厂就行了吗？干嘛要送到山顶？Michael冷冰冰地说：“废话，别管，我叫你送到哪里你就得送到哪里。”我忍气吞声，顾客就是上帝，货都做好了，有什么办法，要我们送到哪里还不只有送到哪里。醒来时我还在梦中挣扎，与真实无异。

Michael 向来都以这样的态度待我，对我颐指气使，趾高气扬。即使现在是在梦中我也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好象上辈子我欠他前世很多一样。起初我默想：大概他天生认为比我有能力，长得更帅吧。也就认了。可是现在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超严厉对我大呼小叫，生活似乎过于平静。

认识Michael有二年的时间，许是他有“太上老君”的阵式，我始终是表面冷漠攻其内在冷漠，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从不多说半句题外话。哪怕是一句带有“情感色彩”的问候。只知他公司离深圳不近。他的职业是销售部经理，同时兼备采购权。初听他的声音，醇厚清亮，节奏快，根本不允许有我插话的份，来势之猛，不必强压我已成他的绝对听众，话一完余下基本就是我必须照他章行事，不容置疑。日子总是禁不住晃，一晃就是二年光景，其间一直是只闻其“奇”音，不见此“怪”人，但电话的那端总能感觉到他的风风火火，行云流水般的干净利落。

正是因为Michael奇异的冷淡和盛气凌人的架势让我从此记住了他不朽的声音质感。这种音调时不时突泛于空，从遥远的一端慢慢飘浮轻轻飘散于另一端，最后消失于无限。

去年，他郑重其事说要来我们厂看看。我想他可能要专程处理他的要事然后顺便看一下我们公司的实力，没太在意。反正他的声音已乱熟于心。至于什么外观特征，年龄身份级别，从没认真想过。只要他能开口我定能从大堆人马中把他揪出来。

３月19日中午Ｍichael真的“重磅”落在我们的办公室。一开口便是："谁是Tony" 语气铮地有声，眼睛径直投向我的同事，我急转身用眼中百分百的光线向他扫射过去，令我大吃一惊，原来想象中异常强势的他，没料到长得如此沉着冷静。

长相斯文，戴副宽边眼镜。胡子粗长而浓密，可能是业务缠身，根本无法处理这些细节性的“小菜一碟”。

带Michael 到附近最近的海鲜酒家解决中餐，他坐在我身旁，我这才近距离地发现他的真实面容。脸上流动着不枯的笑意，左手戴着两条手链，一条杏黄色，珠子大而圆润，另一条晴空蓝，三角形，细巧，晶莹剔透。这种独特的搭配很适合他霸道而不失洒脱的风格。服务员把菜单交给他，他看也不看扔在一旁，我立即抄起认真翻看，想想平日里每天都是快餐打发，每看到送便当的人就害怕得象要逃离苦海似的，现在正好借机犒劳，赏赐一下多日食不知味的自己。还没等我翻到第三页，他点好了菜，令服务生不必再加。完全剥夺了我难得施展的自由选择权，真扫天下之大兴。

我还真没遇到这种不问菜系特色，不看菜单立马就可以点菜之人。直瞪眼恨恨看他，他说：“没什么奇怪的。吃可以随便， 解决饥饿就行； 住可以随意， 一张床即可，做事可得认真，不容犯错……除非美丽是一个错，我愿一错再错……” 说起话来，象在背书，摇头晃脑，虚中带实，实中有指。

吃完饭，他要我带他去邮局。一路上他大叫“王八蛋…王八蛋，行动快点…"我以为他与他的“仇敌”有了不断的纠结，连累至如此发“神经质”的地步。一股怜悯就地而生。“听不惯是吗 我要好的朋友才有这样的待遇……”他洋洋得意，说话的语气极象刚从琴弦上扯下来的一般，对他这种骂人都不眨一下眼的“恶棍”，我忍……第一：时间不允许与他计较，第二：世上还没有相观的礼法与之理论。

未至邮局门外，长长的长得不能再长的队伍直横于眼前，不知他排了多久的队，才买到如今世间有些珍贵的信封和邮票，这年头还有人写信，稀奇！

Michael说，他老妈喜欢看他写的信，哪怕几个字。所以他依家规是每个星期都要邮一点点貌似信件的东东回家，哪怕是一个字照邮。想必亲情永远是一根看不见的长绳能将他与自己的亲人牢牢牵系。

Michael从40多人的队伍中好不容易挤出来，没走几步，又折了回去。他说：邮局小姐多给他五十元，得赶紧退回。他这次没排队直接顺势“划”到前方，大声喊：小姐，钱找错了。哪知邮局小姐“秋波不渡”，极不耐烦应声：“走…别烦人，我找错了钱，不可能的事 …” “你多给我钱了，你也不信吗？……”他把钱递给她，邮局小姐这才勉强挤出一条缝的笑容。

今年４月份，Michael第二次来深圳，未来之前说话断断续续，吞吞吐吐，不知何故。遥想我的同事Olive也曾发生类似状况，说有要事求我，哽起话来比要他命还难。最后才逼出真相：原来Olive前月的工资给女朋友买了衣服，上月的工资请客，一顿饭的功夫全部化整为零解决。眼下急需三百元度日。我猜Michael的难以启齿可能也跟钱有关，结果还真是如此，他向我借一百元，只借一百。居然向我这个与他“势不两立”的人借，我有些莫名的惊讶。

他的来临如同他的声音依旧干脆，清亮，面貌特征与第一次相比大相径庭。脸色蜡黄，眼中布满色丝，手上没有了漂亮的手链。一切淡得清清爽爽。上穿蓝白细条纹衬衣，下身紧致牛仔裤。精神憔悴不堪。讲话时眼睛时不时游离地看着远处，他说他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是回故乡，因为…因为他有一只耳朵聋了，左耳。就在二个多月前。

才二十八岁不到的年龄，落下终身的残缺，不可思议。他说出事当天深夜，附近工厂有位男孩遭人勒索被人痛打，倒在地。他看不顺这些胡作非为的“草人”，追去跟歹徒打了起来。而那位男孩吓得不顾他的安危乘机跑之夭夭。歹徒偷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手机，还凶残至极用砖头砸伤了他的耳朵。由于救治不及时，才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左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颜色仍很深，足有五寸长。

Michael为此住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公司为他付了一半的医疗费，同时也花光了他三年来所有的积蓄。他的父母要他回去发展，可他不从。他太留恋南方这片热土，一帮志同道合的年轻朋友，还有让无数人热血沸腾的城市。如果不成功，他决不肯回家。

Michael走时送我一个精致的本子，上面记录着我的五大缺点以及修正方法。我看到第二条，不想再看，我怕他看出我的脆弱。他说他上星期利用下班的时间，通宵达旦替别人贴瓷砖一共赚了五百元钱。说得轻淡，自得其乐的样子，可那眼中的忧伤无法掩饰，他在笑，只是笑得苦，笑得涩。真没想到做电子行业的他还精通装潢。

送他上车我给了他二百元，他退回我一百元。说很快就会还我，而且会翻倍还。一百元能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我清楚这点钱只够他回公司的费用。明天他的路在哪里？广东这个地方一百元钱也要靠借的话，可见生活之艰难并不在当下。

自那以后，他便象从地球上突然消失一样，至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打他的手机总是关机。他的MSN，QQ，SKYPE全是灰的，天天如此。

我没想到一个老是喜欢把我骂得寝食难安，一个并不曾关心我的“异类”，居然知道我有这么多的缺点，还说得这么通透。一直以来，我基本是在他的谩骂中处事，直到被他骂得满身伤痕，他满意为止。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的不测，我会被他整得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有时我真恨不得他立即去见“马克思”，或许我就会没有这么多“专属，专业”的烦恼。我曾经告诫自己以后不要与他这样的人为伍，哪怕牺牲公司和我个人的利益，让他这类人在我的眼前从此绝对消失。可是一次次我都忍了，忍住了。我庆幸自己真的能忍。

有段时间，遇到困难我都会拿起他送我的本子看看，从中总能得到某种启发并及时反省自己的错误。有一天晚上，粗心的我突然发现本子最后一页居然还有两行小字：“骂你，是为了你成长得更顺；借钱，是让你不要轻意相信别人……”只是我借给他钱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要他还我。

终于明白我的一些不该，有些后悔，后悔我也很狠心去刺激他，打击他还有我身边也让我“不安宁”的朋友。没有他这个会“制造麻烦”的人，我的烦恼其实照样没有少。

存在，失去，得到，放弃……在乎的，漠视的，珍贵的，舍去的哪个才是成长过程中不可少的呢

仇视，敌对，冷漠只会让我们再少一个真正的朋友。

珍惜身边对你看不惯的人，珍惜身边对你狠发脾气的人。说不定这个最＂坏＂的反而帮你最大。关键时候，就是这些带“刺”的朋友帮你痛心地剪去许多尖锐与世格格不入的缺陷，让你成长得更稳更健更坚实。

不知何时Michael能突然出现，也不知何时Ｍichael的声音，能突然从长空中飘来，从远远的地方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