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头

门前山茶花盛开的季节，正是父亲远去的时候。山茶花花朵很小，开得漫山遍野的，那白色的花瓣，微黄的花蕊，总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像极了记忆里父亲沉默时身上的味道。

此处的村人最喜采摘山茶煮而饮之，那袅袅升起的炊烟，轻飘飘的，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那对比鲜明的沉闷的烟头。父亲不常抽烟，但抽起来一定不平常。父亲抽烟的时候，总是背坐着靠在门柱上，左手撑住额头，食指不停地轻敲脑门，仿佛是要遮住那双不曾流泪的双眼，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一个劲地猛抽，直到满地烟头枕籍，双眼薰得睁不开为止。记忆里，他只见过父亲抽过两次。

第一次是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抱着母亲留下的一袋山茶种子，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抽了一下午，那天他就坐在父亲的旁边，父亲吐出来的烟气呛得他难受至极，眼泪在眼眶里打着难过的旋儿却不肯流出，那烟呛仿佛为他减轻了些许丧母的悲痛。父亲将抽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最后一根烟灭了，放在他左手心里，把那袋母亲留下的山茶种子放在他的右手心里，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声儿，收拾下吧，明天我们搬去城里。他不敢多问，为什么要离开一家人曾生活过的地方，也不知道父亲给他烟头的用意，只是呆呆地抱着那袋山茶种子，学着父亲的样子，坐了一整晚。至于父亲给他的那个烟头，他也不知道后来到哪里去了。

门前的山茶花依旧盛开，依旧那样默默地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只是从来没有哪个村人去细细品赏过。去县城的路上，父亲咳个不停，有一次咳得满脸深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仿佛世界将要离他而去般，他死死地抱住父亲，拼命地为父亲拍着背。父亲却一把推开了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记得有多长了，他再也没看到父亲抽过烟，父亲像变了个人般，有时整天整夜都不回来。他不知道父亲整天在干什么，只是不多久，他就搬进了漂亮的大房子，上了县城最贵的中学，有着同龄人都艳羡的花不完的零花钱，甚至还有了自己的汽车，但，他并不开心，他也像变了个人般，更加孤僻了。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上网聊天夜不归宿，谈朋说友K歌开房。他厌倦了身边的一切，有时甚至想要结束自己无聊的生命，只是每次深夜，轻抚那袋山茶种子的时候，心痛的他就没有了那个勇气。直到那一天，他为了一个所谓的他的女人，一脚揣在了校长的肚子上。

那天父亲把他从学校接回家，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他心痛得不敢对视父亲的眼睛，那种眼神，他曾见过，是母亲离开他们的时候。但他毕竟不是以前那个胆小害怕无依靠的他了，他拿出香烟，如父亲从前那般猛抽了起来，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便回了房间。原本想用叛逆的方式来挽回失去的父爱的他，看到父亲还是对自己不闻不问，伤心至极，这一次他是真的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了，他回到房间，抚摸着那袋山茶种子作最后的道别：妈妈，你那边一定开满了美丽的山茶花吧，儿子好想去看！不，儿子明天就去看！

那晚，他看着那山茶种子，抽了整整一晚上的烟。天明时，看着满地烟头枕籍，他轻蔑地笑了笑，这不就是自己苟活的生命吗？他起身回头又看了看那袋山茶种子，今天他就要去打扫自己生命的污垢，然后整洁地去妈妈那边看美丽的山茶花。他不知道，门外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了他一整晚，从不曾离开过。他开了门，却看到憔悴的父亲站在门外，父亲沙哑地说道：声儿，听说嘉鱼的山茶花又开了，今天我们去看看吧。也许是被父亲沙哑的声音吓到了，也许是真的怀念那山茶的花香了，也许是还怀揣着那个奢侈的梦，总之，他跟父亲上路了。

父子两和老农一起采茶，炒茶，泡茶，品茶，在山坡上使劲地奔跑，看着父亲额头上的汗珠和脸上那久违的笑容，他感觉那种幸福又回来了，他失控般地紧紧抱住父亲，泪流满面；爸爸，我们回到乡下来好不好，我们种他个十几亩山茶好不好？父亲亦紧紧抱着他，嗓音更加沙哑了：孩子，依你，都依你。以前，爸爸对不住你！回到县城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房间里满地枕籍的烟头，在里面挑了个还没抽完的紧紧拽在了手心，就像拽住了幸福一样。

又到一年山茶盛开时，父子两的百亩茶园茶香四溢，经过正在重点大学求学的儿子的同意，茶园对外免费开放，来人可任意采摘品茗，更多的人分享了他们那得之不易的幸福，更多人品赏了山茶那淡淡的清香！

下一年茶花盛开际，父亲却远去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烟头，而那烟头，正是母亲去世时父亲给他的没抽完的后来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的那根，父亲下葬的那天，他替父亲吸完了那根还剩三分之一的烟，然后，起身，开始了另一个父亲如烟般沉默的浓浓的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