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乡村书场

2012年02月27日来源: 网络文章散文随笔

童年时,我们一家和姥爷、姥娘住在一起。姥爷、姥娘两位老人家吵了一辈子的嘴,三天不吵架好象很新鲜的事。可是两位老人都很喜欢我。我是姥娘的眼睛,姥爷的腿,(我姥娘双目失明,姥爷有一条腿是瘸的),他们两个老人出门,总是带着我。不管是听书,还是看电影,都是领着我出门(姥娘虽然眼盲,但是也喜欢凑个热闹,到人多的地方听个动静,和婶子、大娘聊个天)。我姥娘1973年去世后,我就只有陪着姥爷出门了。

我的老家地处鲁、冀、豫三省交界处,30多年前,只要不是麦收和秋收的大忙季节,时常会有说书的光临。当时农村的娱乐活动很少,晚上听书的就是重要的娱乐方式。

在我的印象里,说书的艺人以残疾人居多,其中又以盲人更多。当时,身体健康的人如果不参加劳动,就会被人视为二流子,只有残疾人才会学这个,作为一技之长来糊口。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从老师傅那里口口相传学来一些传统大书的基本框架,然后自己丰富细节,现编现唱,合辙押韵。故事题材以历史演义和公案侠义为主,长大后我曾经找来听过书目的文本来看,情节和说书艺人说的有很大不同,在这些民间艺人的不断演绎中,故事情节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的书目甚至仅仅保留了原来的人名。

虽然叫说书,其实是以唱为主,可能是民间的大鼓书,或是什么琴书也未可知。不象后来的广播、电视中的评书,光说不唱。也有唱坠子书的,记得他们曾经自嘲地说“唱得好的叫坠子书,我们唱得不好,叫‘拽子书’,拽到哪里算哪里”。

一个说书的团队以两、三人居多,有男有女。一般乐器有鼓、梆子和弦子等两三件,一个人以伴奏为主,间以答词。演出方式有唱有说,以唱为主。

为了吸引人们长久的听下去,他们演唱书目以故事精彩曲折的长篇大书为主,小段只是调节节奏时演唱。为了引起人们的兴趣,往往是到情节紧张激烈时,戛然而止,当天晚上的说唱结束,明晚继续。如果实在没有扣子,他们也会人为的制造紧张的扣子,好吸引人们明天继续听下去。好多人禁不住诱惑,要求说书人再说一段,否则就不散,说书人没办法,就再说一段,甚至再说好几段,人家也不得不兴趣盎然的散了。

说书场就在村西的打麦场里,有十几亩大,四周围都是历年的麦秸垛,有几十个,象小山一样,西北角有一棵硕大的歪脖大柳。靠着树,在场院北面一排五间房子,中间三间是通着的。两头各有一个单间,里面堆放都是农具。如果村里有说书的,最西头这间屋子,农具都搬到其他屋里去了,简单收拾一下,给说书人居住、吃饭。说书用的小单桌、凳子、伴奏乐器等物品,也都放在这里。

书场上,有一只小桌子,说书艺人坐在桌后,桌上放着一盏马灯,而不是汽灯,汽灯要用煤油,价格比柴油贵很多,而且汽灯的石棉罩风一吹容易脱落,不太适于室外使用。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只有排演样板戏时,戏台上点的才是汽灯。马灯由于用的是柴油,所以发着昏黄的光。好在听书基本上不需要眼睛看(那些盲艺人形象实在也不怎么样),只要用耳朵听就可以了。人们都围着说书人的小桌坐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来晚的人,或者不愿意带凳子的人,有背倚着麦秸垛坐着,软软乎乎的,象坐着沙发。有的人干脆爬上了麦秸垛躺着听书,这些麦秸垛晒了一整天了,热乎乎的,不多一会儿,有的躺在上面的人就睡着了,等一觉醒来,书场早散了,自己悄悄的爬下来回家去睡。

夜幕黑下来后,街上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向麦场方向走。特别是孩子就更着急,有时连晚饭也吃不好,就催着大人走。特别是一听到鼓声、琴声,就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了,就跑去,其实离正式开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我们村最喜欢听书的是“四茶壶”(绰号,不知是因为他家好喝茶,还是长得象茶壶,真实姓名早忘记了)一家,不光是大人爱听,孩子也爱听。如果有说书的,他们一家人总是早早就来了,占据最有利的地形,最靠近说书的桌子前面的位置。时间久了,好象第一排的位置是他家的固定位置了,就是他家偶尔来的晚了,别人也不会坐了,有的孩子不知道,坐在了那里,也会有人对他说:“别坐在那里,那是你‘茶壶’叔的地方”。开场后,“茶壶”一家便聚精会神的听起来,声怕错过了一个字。有人说话聊天,总会引起他们一家的白眼,声音大了,便会起来喝斥人家“要说话回家说去,别耽误别人听书”,有的人便故意制造噪音,让“四茶壶”一家着急,而又找不到来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当时由于是集体劳动,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开个短会,每个人报上自己白天干了什么活,由记工员评分、记分,这个工分就是年终分配的基础。然后队长再分配明天各自干什么活。现在有了说书的,正好不用招集,人来得很早很全。以前无论是评分还是分工时,总会有人争论,为什么他得10分,我才9分,为什么他的活轻,我的活重。现在有说书的,大家也顾不上争论了,着急等着听书,都很听话,说,“没问题,有什么活队长直接分配就行了”。开会的时候,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捉迷藏,或者玩其他游戏。等到鼓一敲,琴一响,孩子们都不跑了,各就各位,上树的上树,上麦秸垛的上麦秸垛,再小的孩子都依偎在大人的怀里或身边,人声噪杂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棵歪脖大柳树就是最好的位置,它的树径有两抱多粗,离地面不到两米的地方就分出三个粗大的枝叉,树冠直径有近20米,白天是大人们劳动累了时候歇脚乘凉的好地方,晚上就成了孩子们的黄金宝地。因为站在树上可以纵观全场,而且隐藏在树枝叶里不会被家里大人发现(大人怕孩子有危险,一般不让孩子上树)。爬树的孩子来了一拨又一拨,因为每上来几个人,先上来的孩子就得再往上爬,最后上面的孩子只好爬上了很细的树枝,在上面坐着颤颤巍巍象坐船一样直摇晃,真怕一不留神掉下来。其实就是掉下来也摔不着,因为树枝垂下来离地最多不到两米,而且树下全是人,掉下来只会掉在人身上,底下的大人会把孩子接住,最多斥骂几声,打几下屁股罢了。

当树下的大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正听到热闹的节骨眼上时,头上时有点点滴滴的小雨洒落下来,而且还是温热的。原来有的孩子们晚上喝多了水,有了尿意了,想从树下去撒尿也下不去了,因为树枝上、树杈上、树干上全是人,只好憋着,憋不住了,就淅淅漓漓地滴了下来。被尿淋了的人站起来大声斥骂起来,树上的孩子都不敢出声,有的人还在打趣被尿淋的人:“天降仙童圣水,老兄福气不小呀”,又引起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上树听书“待遇”,不是不想,而是姥爷、姥娘不让,因为我要随时为他们引路。平时去听书时,只让我坐在他们的腿边。我有时实在困得不行了,就依偎在他们的身边睡着了。怕我受凉,他们就把我弄醒往家走。我睡得朦朦胧胧、东倒西歪的,象喝醉了酒。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夜风一吹又清醒了。走在回家的路上,说书场的咚咚的鼓声和悠扬的琴声远远传来,特别有韵味,我觉得这时的故事一定十分激烈精彩,心里很想再回去听,可是终究没说出来。

在我小时听过的书中,印象最深是《包公案》、《小八义》等,特别是《小八义》,能斩铜断铁的透龙剑、戴上能使人隐身的避法冠、收放自如能取人性命的五光神珠,这些神奇的法宝曾让我神往不已,给我幼小的心灵插上想象的翅膀,阮英、时长青、徐文彪……这些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侠客,曾是我心中日夜向往的英雄形象。

冬天的时候,天气很冷,屋外待不住了,说书的场地又挪进了北面放农具的屋子,人们把中间三间的屋里的农具都搬到最东头那间屋里,堆得满满的,都快顶到房顶了,如果还放不了,不太重要的、比较笨重的农具,如双铧犁、碌碡等,就直接放到了场院里。

虽然是三间房是通着的,但是人太多了,挤着满满的,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老头子们的旱烟袋烫了前面人的脖子,烧了旁边人的棉裤的事时有发生,汗臭味、劣质烟草味、人们的吵嚷声、咒骂声,乱成一锅粥。

当时大队也很穷,没有钱付给说书人做酬资,都是给他们一些粮食做酬劳。说书人也会在白天挨家挨户收取粮食,说书人上门了,只要家里能揭开锅,大家都会给他们一些吃食,有的是二斤棒子面,有的是几斤地瓜干,或者是一个大南瓜等。极少有给白面的,农村人平时没有白面吃,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白面。看到说书人上门,有的人家会让他们唱上一段,说书人推却不过,也会用木板、砖块等打着节奏唱个几分钟的小段。等到实在收不上粮食来了,他们就收拾着去下个村了。

我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种民间的说唱了,现在就是在农村老家,人们也没有听书的兴致了。很多民间的说唱艺术,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此时此刻,仿佛那悠扬的琴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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