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一把南瓜子消闲

进城以后，我很少吃零食，尤其是甜食。不是为了维护大老爷们儿那点面子，是逐渐就成了习惯，说不出道理来。却有个例外，是买南瓜子，嗑南瓜子。这里似乎可以说一些什么。

或许最早来自儿时的记忆。

我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村，一日两餐（现在有些人也时兴吃三餐了）之外，几乎回忆不起来闲时可以香嘴的东西。也种葵瓜子，我们叫太阳花。大集体地里种，夏末秋初，山野里一片灿烂的金黄。自家一人一分自留地，紧紧巴巴，只种蔬菜，或大庄稼，种不起葵瓜子。大集体地是间种，秋末收获了包谷，葵瓜子还低垂带花轮的脸盘，秋风秋雨里冷寂着呆地里半月之久。收葵瓜子时，是大秋后又一次热闹。割葵花盘，砍葵花杆，满地里大人小孩，泡爆米花一般。葵花盘进仓，一人一根短小木棍，托了果盘，轻轻敲打，籽儿就一粒粒蹦了出来。空果盘扔到一边，等着沤肥料。老人小孩们相跟着上地，是捡拾那些旮旯儿里拾掇不尽的葵瓜子，盘薄粒小，也可解解馋。葵瓜子叫经济作物，都要卖给国家，既是规定，也是生产队主要的经济收入，强劳力户指望着它分红。送葵瓜子去收购站，就成了抢手的活。说是葵瓜子吃不蚀秤，私心重的人，还可以偷揣一衣兜回家哄小孩。

连葵花杆也要按人头分配。打了捆，选块不会干涸的冬水田泡进去，开春了涮去外皮，捅去肉芯，晒干了可做火把照路，乡里人叫亮稿。

送走葵瓜子，泡下葵花杆，大秋才真正结束。

乡里的孩子，就只有南瓜子可以指望了。

种南瓜不择地，边头角脑，房前屋后，有一寸隙地就种。低矮的猪圈牛圈也被利用起来，夏日里藤蔓爬满棚顶。青瓜采摘不易，就任由它长。秋风起时瓜叶枯萎，横七竖八的老南瓜，摆一屋顶。勤谨的人家，初冬时节会有三五十个青黄皮色的南瓜，搬上搁楼，一冬里慢慢地消受。

剖老南瓜却要等到深冬。地里的青菜被冰雪深埋，老南瓜就成了战备菜。南瓜子有多有少。南瓜子多，肯定这南瓜不甜，水气重，难吃。那些青皮肉厚沉实的南瓜，种子常只有小小一掬，很让小孩子们失望。吃瓜吃籽，小孩子们也就左右为难。

刚从瓜瓤里挖挤出来的南瓜子，赛如出水的鱼，溜滑难捉。山里冬日少见太阳，用小筲箕把南瓜子摊薄，放火炕上熏炕个十天半月，南瓜子就会干得很透。火炕高，小孩这半月里就多做南瓜子的梦，半夜里常被香醒。

炕干的南瓜子可剥可嗑。小孩子嗑之不来，剥，又等不及，那巴巴的眼神很是哀怜。

我是天生的命，一学就会。捏了瓜仁的大头，轻轻将胚芽底端嗑出小口如雀舌，再轻轻嗑下去，瓜仁完好无损地溜进嘴里。又捏，又嗑。诀窍在千万别沾口水，双唇微启，只牙齿上下动作，一点一点叩。一沾口水，你就捏拿不住，只能连仁带皮咀嚼下肚。

十几年来，早晨一杯水，饭后一把南瓜子，成了我的养生千金方，从未间断。

后来很晚才知道，对于中年男人，南瓜子养生，胜过诸般药物和食物。说含有胡萝卜素、蛋白质，以及维生素A、B1、B2等多种营养成分，能缓解精神紧张，提高耐温能力。特别是含有丰富的锌，及男性激素，有助于初期前列腺肥大的治疗和预防前列腺癌的发生。中年男人的前列腺，透支久了，谁敢说没有问题？

但城里买南瓜子很不容易。

那些超市的南瓜子，或奶油，或绿茶，原生的本色尽失。街边的炒货摊，或存放很久，或翻炒过火，损失太多的营养成分，形同垃圾。南瓜子最好生吃。如要增加口感，嗑着方便，干净铁锅里小火炒到断生即可。

要吃到生南瓜子，得自己去寻。农贸市场，短街陋巷，一农妇脚下，小小塑料袋，盛一斤半斤，极不起眼，稍不留神，就擦肩而过。这还只是说有得卖。要买到粒大、饱满、成色又好的南瓜子，可遇而不可求。我算是有闲又有心，一年里也难得碰上一次两次。有天去农贸市场，门口街边一农妇脚下，有一盛粮谷的口袋，装了半袋南瓜子，远看去便觉成色不错，走进了看，颗粒均匀，光亮饱满，大喜过望，心里已买下了。问，怎么卖？回，八块！这是说一斤（500克）的价钱。八块贵了，少一点！我这样还价，是因为数量大，其实八块是市价。农妇果然踌躇了一下，说你全部买，可以少，七块五！也少不了几个钱，半是说着玩儿。一过秤，8斤3两，60多块钱。闲聊时，女人说她从山上的一个乡场以七块收来，以为城里能卖个好价钱，不想却不好卖。她大约不知道，挤进这条小巷来买菜的老头老婆婆，毛豆角也会一粒一粒挑半天。他们有闲暇，却没有多的闲钱。八块钱，可以买一斤猪肉了，也不知这么贵的南瓜子，能干什么用场，价都不会问的。回家细火焙了半袋，果然没看走眼。这是一两年来我买到的最好的南瓜子，而且8斤之多，可以消停着嗑一些日子了。

我也曾在僻远的乡场上买过南瓜子。赶乡场是我的癖好。拣一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进山，走上半天，一截街筒子嚷嚷着卧在你眼前。慢慢踱过去，偶尔便见老妇身旁脚下，有小小塑料袋，那种少，以为是春日里卖菜种。价钱便宜，三块四块一斤。虽然便宜，却很难买得称心如意。山里雾大太阳少，南瓜子晒干不易，即使没有灰黑霉点，也是铁锅里胡乱烘烤出来，黄皮搭拉，卖相不好，让你看了先失去欲望。

我还去过农家，正是老品种南瓜，籽大粒圆，遍地都是。乡人却不当回事，老南瓜比小白菜还贱，便砍了连肉带籽喂猪。你可惜了南瓜籽，谁可惜他们？叫你开不了口。

说到底，一口南瓜子，也只是城里有几个小钱的人，一时的小小口福。你去看那些有钱人，谁把南瓜子摆上桌待客？因为有钱而肾虚的大男人们，也不会靠一把南瓜子壮阳补肾治前列腺。

嗑把南瓜子消闲的奢侈，也就十分有限，不好多做张扬。

有朋友揶揄说，你是穷人生了个富贵命！这话极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