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的如烟往事

2010年03月0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冬日传说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似乎比往年的冬天来得更早,更冷些。这个冬天,河面封冻得比往年也早了几天,寒风凛冽,人心仓惶。

腊月的一天,凌晨五点的时候,母亲觉得肚子一阵刀剜般的疼痛,顷刻间脸上沁出一层冰冷的虚汗。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把父亲叫醒了,父亲突然意识到,母亲该分娩了。父亲立即起床,说,你忍着点,我去叫人。

父亲冒着刺骨的寒风向东巷跑去,寒风怒吼着像玻璃一样扎着父亲的脸。

父亲敲了叶婶家大门。

叶婶赶到家里时,母亲已疼得大汗淋漓。叶婶不慌不忙地对父亲说,你去把杨秀兰喊来。父亲就立即到杨秀兰家喊人。等喊来杨秀兰的时候,叶婶已经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叶婶是队上的接生婆,他接了多少生,队里人已无法记清。叶婶像个大将军一样,镇定自若。父亲看到母亲那么痛苦,恨不得为母亲分担一些痛苦,或者干脆由他来分娩。看到父亲着急慌忙的样子,叶婶说,你先出去,你是搭不上手的。

父亲就出去了。他没有到旁屋,而是站在寒风中。

叶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生程序。母亲的脸上像大雨淋透了一样。叶婶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对母亲说,已经是第四胎,不会那么受罪了,并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好人顺生,好人顺生。杨秀兰把烧好的水灌入暖瓶,又在炉子上坐了一壶。这是一个土炉子,炉火烧得很旺,不时有几粒碳火从炉齿间跌落下来,几粒火山岩浆般耀亮滚烫的红碳滚到炉子下边的湿水处,吱地一声,发出车胎漏气一样的声音。

母亲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叶婶说,挺住,用力,再用力,快好了。母亲咬着牙,嘴里含着的头巾都快咬断了。杨秀兰的手攥着,身体前倾,腿往后蹬,咬着牙,像是自己在生孩子。叶婶说,出来了,头出来了,再使劲,使劲!

哇地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天空,惊动了整个村庄。一个幼小的生命诞生在严冬的黎明。

父亲立即推开门,惊喜地冲上去。叶婶说,又是个娃子!看你猴急猴急的样子,你先烤烤火,身上有寒气,小心冲了她们。父亲就赶紧站在炉子旁边,急急地搓着手,脸上燃烧着兴奋。杨秀兰把水壶提掉,脸上也洋溢着副将凯旋般的微笑。壶里发出吱吱的细微而悠长的声音,如一曲优美的长调。壶嘴冒出热气,袅袅娜娜,整个屋子升腾着温暖和喜悦。

父亲还没等完全烤热手就迫不及待地走到炕边。一个幼小的生命张牙舞爪啼哭着躺在母亲身边,父亲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其实,在父亲的心中,他期盼的这个生命应该是一个女娃,前面已经有了两个男娃一个女娃,再生一个女娃,正好是两男两女。不过,父亲还是蛮高兴的。

这个幼小生命的诞生让父亲和母亲的严冬变得不再寒冷。

春去冬来,寒暑交替。不觉又是一年冬天。

一个和风畅阳的中午,家里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哈爷,哈爷是村里的老秀才,教过三十年的书。将要进行的是抓周,这个在村里不是太盛行的仪式曾经只有几家举行过。举行仪式的家庭大多想预测一下孩子的命运,准确与否,各执己见。俗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顺其自然。但是,抓周其实有时暗示着一家之主对孩子的某种期望。

父亲准备齐了抓周所用的物品,给哈爷做了个“请”的手势。哈爷把摆放在炕桌上的物品又重新摆放了一下,摆放得丝毫没有规律。

炕桌上摆着锤子、砍刀、锄头、钳子、钢笔、教鞭,几样东西静谧地躺着,像各自长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家里所有的人。父亲,母亲,三个孩子,心里各自藏着自己的期盼,等待着这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触摸。

炕桌不高,可以让这个孩子轻松地够到。哈爷并没有兴师动众地说什么,而是做了个让大家往后退一下的手势,大家便往后退了半步。接着,哈爷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把孩子抱到炕桌旁,笑着说,抓金抓银抓福禄,抓富抓贵抓平安,抓吧。孩子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但扶着桌子可以站稳。哈爷松开了手,孩子两手摁住桌子,两只小小的眼睛炯炯有神极其好奇地注视着桌子上的东西,一只小手便伸了出去。

屋子里静得能听着心跳的声音。

孩子的小手够了够,像一个大人在抚摩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停留在钳子上,屋子里的人立刻露出了笑容。但是,这只小手仅仅停留了一瞬,又从钳子上移开。

屋子里的人又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

这只小手在空中只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人看到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的胖胖的小手在空中动了一下,眼睛像打开窗户的一瞬间,目光明亮如雪。他的小手伸向了钢笔,很快,一把抓住了钢笔,抓得极其牢固,接着,孩子的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花朵。

所有的人都笑了。

这个娃娃有出息啊。哈爷说。他的脸上迸放出灿烂的菊花。

其实,整个屋子里的人心中都藏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就是只要不抓住那两样农具就可以了。对于这个世代为农的家庭,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的希望。

寒冬复寒冬,三十多个冬天过去了,那个抓周的孩子已近不惑,命运真是准确,现在,他在一家企业奔命,也从事过与钳子和锤子打交道的行当,而时间的确不长。但不知是否可以应验,他手里真的能抓住那只笔,抓得长久、抓得牢固?

寒风凛冽的下午

太阳暖暖地照着,没有风,这个冬天的下午变得特别得煦暖。我和二哥吃完午饭就一人背个背篼出了门。

父亲和母亲早已在催命鬼似的上工铃声中出了门。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和二哥每天都要拾粪。父亲说,要尽自己的力,能多拾就多拾些,也好为家里挣一点工分。那时的工分就是钱,到年终,这些工分就会显示出它的让我们兄妹们吃饱穿暖的重要性。

我和二哥先是在村里的巷子里拾猪粪。巷子里的猪粪被侦察兵一样的大人和孩子们早拾得所剩无几了。

二哥说,我们到沟北拾去,那里的粪多。

我便跟着二哥向沟北走去。

沟北是村子的最北边,到了沟北,就到了村子边界。所谓沟,就是一条宽约五米的汉延渠的排水沟,名叫丰登沟。沟自西向东,在我们这个村和另一个村的交界处折而南流,将我们村形成包围之势。

我和二哥的运气不错,不一会儿就拾到好多猪粪,而且都是很粗的粪,一看就是大猪屙的。粪被冻硬了,有时须用拾粪叉子使劲铲好几下才能铲起来。但是,我们很高兴,这些大猪屙的粪见拾啊。

拾了大约不到一小时,天气变得有些阴沉,刮起了风。风一起,便有了寒意,没过多久,已明显感觉到脸发麻了。

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能拾这么多粪,我和二哥心里美滋滋的,二哥也一定像我一样在心里幻想着父母亲表扬我们时的情景。

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沟北。顺着沟北,往东走,再顺着丰登沟向南走,就可以看见我们的村子了。

风开始了轻声的吟唱,割着脸的刀子由小刀子变成了大刀子。

我们看到了村子,看到了我们的村子。不知谁家的烟囱袅袅娜娜地漂浮着炊烟。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我和二哥沿着沟坝兴高采烈地往回走,背篼有节奏地在我们背上敲打着,我们弯着腰,在寒风中唱着《游击队之歌》。

就在我们经过大队果园的时候,我们站住了。

我们看见了一只狗。这是一只大黄狗,它半蹲在院墙下面的棚子里,伸出猩红的舌头望着我们。我和二哥的脚被钉在了沟坝上。

我和二哥望着狗,狗也望着我们。

咋办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发颤。

顺着沟坝走过去。二哥说。

二哥收了收肩上的背篼绳,挺了挺腰,头高昂着。我看见二哥像临危不惧的铁道游击队员一样大踏步走过去。那只狗伸着舌头,睫毛一闪一闪的,它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出乎我的意料。

二哥走过沟坝回过头,惊奇地看着我。他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在说:你怎么不过来啊?

我也开始壮了胆,腰板像二哥一样挺了挺。我开始走了,但我走得一点都不从容,我甚至能感觉到大腿在发着抖,背篼的底部压在我的屁股和大腿根上,我能感觉到背篼的一起一伏。我边走,边斜视着狗。我既想大步流星地赶快走过去,又怕我加快了的脚步激起狗的愤怒。

正当我快走过沟坝的时候,狗汪地一声向我扑来。我吓得近乎小跑退了回去,背篼险些从肩膀上滑落。

狗站在离沟坝不远的地方,两道红紫色的光从眼里射出。

我过的时候你为啥不过?看啊,把狗给惹怒了吧。大哥放下背篼怨道。

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我的大腿还在抖,身上一层冰冷的汗。站了好久,我才想起了肩上沉重的背篼,方才放下。

我既恨自己的怯懦,又恨势利眼的狗。二哥过时它怎么一声不吭,而我过时,它却凶神恶煞一样,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啊。

二哥催促着,快过啊,看,天都快黑了。

我没有支声,依旧觳觫地看着狗。

风开始了怒吼,我听见果园里光秃秃的果树枝上发着呜呜的鬼叫一般的声音。

过啊,看你那个尿胆子样,它离你那么远,它能吃了你!二哥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似乎和风声比赛着。

我还是站在那里,胸腔里打着鼓。

狗开始向前挪动。它好像能听懂人话,更有意识地考验我这个胆小鬼。

天更加阴沉,看不见西边的太阳,高高的院墙遮挡着这个可能朦朦胧胧的灰黯的太阳。我不敢走,身上越发感觉到寒冷。

大哥还在催促着我,他的呵斥变成了谩骂。

在他的谩骂声中,我背起了背篼。

我没有走沟坝。我顺着沟坝的下边,接近沟底的沟腰开始走,身体斜侧着。我边走边便看着狗。我只能看到头顶上的沟边上枯黄的蒿草,隐约看见狗的脑门和那只四个眼睛的半个狰狞的脸。我像鬼子探地雷一样慢慢地挪动着颤栗的脚步。我的心绷得如同拉满的弓,我感觉到我的右手把背篼绳子都攥出了水。我双腿的颤抖越发剧烈,像剥了皮撒了盐的青蛙的腿一样。

就在我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一只硕大的黑影巨鸟一样闪在我眼前。汪地一声,铁链稀里哗啦地协奏着,惊得沟里的流水止住了脚步,沟边晶莹剔透的冰茬哗哗落下,拾满猪粪的背篼乒乒乓乓地斜射出无数颗钢弹,射向阴冷的渠水。我的身体突然散了架,燃烧即近的蜡烛般,一条断断续续的线从我裆部沿着大腿一冷一热流过脚踝骨,洇湿了棉鞋。

我看不见太阳,只看见那个像鳄鱼一样张着血红利牙的无底的嘴。我连同背篼里散乱的钢球滚动着,滚到了无比寒冷的深渊。耳边,风在怒吼,随后,风声便被刺骨的水流淹没了,连同父母亲看到我满载而归时的喜悦,化作无数颗嘲笑的水泡……

傍晚,疾步如飞的少年

正准备上晚自习,同桌跑来告诉他,你那天投的稿今天在电视报上发表了。他吃了一惊,紧接着问道,真的?同桌说,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他全身的神经一下激动起来。但他又极快地按捺住了。他从内心感谢同桌,是同桌让他如此激动。只有同桌知道他投稿的事,因为同桌看过他那天的投稿信。

他表面上按捺住了喜悦,尽量表现得镇定自若,但内心已经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走出学校大门,他的脚步开始加快。五月的傍晚,不热不凉,但他感觉空气变得无比煦暖。与其说是走着,不若说是小跑。他在心里说:不能太高兴,不能太高兴。

可他还是无法按捺住爆豆般的亢奋。走到街上,他已经接近快跑。

他是要到街上寻找卖报的人。

街上三三两两吃过晚饭的人悠闲地散着步。西边的晚霞由浓艳变得沉紫,继而变得暗灰。他加快了脚步。虽然他清楚地知道,此时街上卖报的已经回了家,但他还是寻找着,他迫切地希望尽快看到印着他名字的第一次发表文章的报纸。

他疾走着,脚下像踩着云,他听到五月的风裹夹着热气噗噗地从耳边掠过,他管不得这些,只是快走着,疾步如飞。他甚至感觉到他就是哪吒,脚踩风火轮,迅疾如箭簇。

他走到南街,没有卖报的;走到西街,几个稀稀落落的散步者欢声笑语着;到了南街,卖菜的正在收着摊子;北街,仅有一百米长的街,他也侥幸地寻找着。

西边的天际被浓墨湮没时,他回到了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他不觉心中窃笑:原来我画了个圆,又回到了圆点。

他站在广场边上,广场上,人头攒动。天气似乎越发闷热。人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夏日的傍晚。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他站在那儿,不住地擦着汗。他像一粒微尘,一粒人海中飘落的微尘。但他的内心,此刻却是无比地强大。他的世界开始燃烧,他觉得整个庞博的世界也在悄然燃烧。

他又擦了把汗,虽然做了一次早已预料的无用功,但来自梦想深处的火焰在疯狂蔓延,他已听到内心在訇然炸响。他的身体开始飞翔,连同恒久的梦想一起飞翔。

五月的傍晚,十八岁的他预感到,今晚,将是他人生第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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