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的呼吸里醒着

2010年03月24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我觉着,我走过的那些日子,全都在牛的呼吸里醒着。

那是一种召唤,一种缱绻在我心灵中的乡愁,

它一直命令我怀着这缱绻着的乡愁去寻找一种属于我的哲学家园。

我说过,没有什么可以比拟我对于牛的情感,它和草一样成为我通往并试图理解的另一些生命和另一片世界的悠然入口。

站在这悠然的入口处,想起我家喂养过的那些牛,我就想起我和它们一起成长的日子,以及在那些日子里的成长细节。

当我把我的童年及少年时的物事进行一次细枝末节的删减时,我惊异地发现,最后留下的,只有我和牛,站在一片青草葳蕤的山坡上。现在想来,这一幅少年牧牛画面已成了我坚实的人生背景,潜行在我的身后,让我时时回望,一个少年的放牛时光。

于是,在我大片的时光里弥散着青草的味儿,流响着牛略显粗犷的呼吸。可以说,我与世界的交流是从青草开始,止息于牛;从牛开始,又止息于青草。我的眺望也是从摇曳的草尖开始,越过我放牛的山坡,一路向前,一路向上,凝结在更远更高的山坡;又从更远更高的山坡收束,一路向后,一路向下,又回到我放牛的山坡,回到摇曳的草尖。最后游弋在空气里的,只有牛嚼食青草的声响,和青草淡淡的味儿。

那时的我,就这样,在放牧的山坡,练习着把目光和心灵浸润在草色、牛声和一切与牛有关的物事里,细密、温润、丰盈!用一种专注、细腻而又带着温情的触摸方式认知世界,一遍遍,直至擦拭出隐藏在事物内部的光芒来。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柔软的渗透,让心灵浸润在事物的肌理内核,达到一种秘而不宣的内在契合。

这种与事物或与另一些生命的相契,从我写草的那些文字而言,还得不到完美的释解。但是如果说与那些草的秘语是我一厢情愿式的矫揉,那么我与牛的心有灵犀则是对这种相契的实在并且生动的诠注。

就让我从牛略显粗犷的呼吸开始吧!

无论是我和牛一起的日子,还是远离了牛的日子,当我屏住呼吸,就听到牛的呼吸。这不仅因为我在土房子里的卧室与牛圈最近,牛的呼吸就响在我的生活里,更因为牛的呼吸已是一种深深嵌入我生命的律动,音乐般绕缭着我。于此,我觉着,我走过的那些日子,全都在牛的呼吸里醒着。那是一种召唤,一种缱绻在我心灵中的乡愁,它一直命令我怀着这缱绻着的乡愁去寻找一种属于我的哲学家园。

在我的成长里,我家喂养过的牛换了一茬又一茬,从黄牛换到水牛,又从水牛换到黄牛。有几次我都认为我家可能不养牛了,但一直到现在,我家还是喂养着一大一小两个母子关系的黄牛。尽管父亲年近七旬了,尽管我家现在可以像很多人家一样不需要再喂养牛了,尽管父亲也曾表示过不想再喂养牛了,但父亲终究一直喂养着牛。这其间的因由我不需要问父亲。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父亲对牛怀有的一生的情结,这是父亲在除土地外的另一个鲜活的情感维系。我相信父亲现在用手抚摸着牛时,于他的回望里,呈现的是那些与牛一起熬过的艰辛的造纸岁月,其次才是那些在水田和山地里的耕种时光。没有牛,那个传统造纸的工艺则无以进行;没有牛,那些水田山地的庄稼则难以下种;没有牛,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及我和大哥的学费则不知所向;没有牛……无法想象没有牛的日子。真的,对父亲来说,对我来说,对我们一家人来说,绝对不能忍受没有牛的日子。就其这个意义而言,牛带给了我们一家人太多的福祉,牛不能只是牛,它是我家的神,是居住在人间的大神。我当感谢牛,敬仰牛!

我家喂养过的这些牛中,与我最亲近的是其中的一个黄牛和一个水牛。我家喂养这两茬牛的时间相对较长,加在一起至少也在十二年以上吧。

黄牛这个是我五六岁时开始放牧的,它是一头牯牛,长着两只雄劲的角,一身暗色的黄。但它完全没有牯牛的骄横脾气,也许是出于性情本质温驯吧,也许是繁重的劳务消磨了它的横吧,它显得很善良,尤其听从我的话。我放牧它时常常也拿镰刀割草给它吃,把那些它够不着而又茂盛鲜嫩的草割来堆在树下,或是放置在一处空地,也可能随处一块石板上,让它尽情地享受青草的美味。但那时因我的贪玩和没能找到更多的草让它吃不饱的事时有发生,就算父亲不过问我也是满心的自责了。而当它用满是茧痂的脖颈拖着沉重的石碾子转着圈碾细那些造纸用的料子时,我就是跟在它后面专门负责吆喝它前行的,它的步子总是很慢,尽管我手里拿着条子,但我从不用力去打它,多数时候只是吆喝着扬扬手中的条子,它也尤是了解我的脾性,不理睬我,也不让我难堪,按着它的步子,不紧不慢,努着脖颈向前。中间休息时,我便给它打打蚊子,找找牛虱子。我就是以这样一颗对牛的热爱之心打破了某种人与牛的界线,面对牛大而鼓的眼眸,我看到的是一种信任,一种认同,一种亲近,一种生命的和善。以至我与我们家的这头黄牛达到了一种深度默契:记得在假日里,我一起床,几乎是在我跨出大门的同时它也起身,来到圈门处,把头伸出来看着我。它知道我是放牧它的。在我们家其他人起来时,它则看都不看一眼。我想它是凭着某种心有灵犀的感应来感知我的到来的。我也不曾耽搁,牵着它就去坡上了。

水牛则是我比较喜欢的。我家喂养过两茬水牛。它的体型食量力气都惊人地大过黄牛。我喜欢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放牧它时可以随时骑在它宽大的背上。我家喂养的这两茬水牛是母子关系,第一茬来到我家时年龄已超过了十岁,我放牧它时在平路上它都跌到。一天下晚和父亲耕地回来,从两米多高的坎上掉下去,然后自个儿爬起来走回家,竟在那夜死在了圈里。扔下了它刚满月不久的小水牛离去了。它死时我在城里读书,我没有看到它的死,但对它的死我一直很难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隐约的疼痛。父亲最后是煮稀饭把小水牛喂养大了。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小水牛,也许是它小时没有吃上奶吧,它的体型一直不算大,然而却精灵帅气。每个假期我都放牧它,它也常常与我嬉耍。哪里有草,我就牵着它去哪里。有几次竟拉着它去公路上赛跑,站在公路边一起看过往的汽车。有时也手里拿着草,惹着它追我,就是不把草给它。我在与它的相处中获得了弥久的快乐,我现在忆起的那些放牛的快乐时光大多来自于这头牛。它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被一个牛贩子买走了,但它却经常从我的记忆里走出来,回眸凝望,那青草葳蕤的山坡。

然而,那青草葳蕤的山坡,已是我乡愁里的家园。

在那里,我的灵魂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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