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春天
清明时节，花儿开了，开在江南，开在一只燕子的额头，开在正在行走的春天的眉梢上。
一只老燕子，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在桃花盛开的渡口上路，跋山涉水，一路向北，向着家的方向飞来。
老燕子已经很老，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在一次风雨中折断了翅膀，永远地留在了北方的北方，老燕子流干了眼泪，孤独地将一双儿女带大，教他们飞翔，教他们觅食。直到现在儿女羽翼丰满。但老燕子还是引领他们在江湖上来回地磨砺。
这次上路前，老燕子感觉自己的翅膀比往年软，但坚持要回到北方，回到妻子折断了翅膀的地方再看一次，那个有着很多回忆的地方。
走过的山山水水如今历历在目，老燕子回忆着当年的意气风发。在风雨中闯荡过的江湖，飞过的山水历历在目，却已是昨日黄花。翅膀经不起风尘的颠簸，杏花村的酒香也提不起神来，和他打着招呼疾走的云彩，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记得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老燕子每每在云上走，他翅膀带起的风，会让云遮起脸，听不清他的一声问候，等到和他挥手做别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越过太阳歇过脚的山尖。风中只留下他在杏花村带出来的酒香。
老燕子到过很多地方，能讲很多故事，每到天黑，一双儿女想妈妈的时候，他就会讲故事给孩子们听，比如在黄鹤楼的匾额上歇过翅膀，在漓江的象鼻上捉过蚂蚱，在秦岭的丛林中躲过三月的雪还有泰山的日出，黄山的云雾以及苏堤春晓……孩子们就会在这些风景中安静地睡去，留下老燕子自己对着满天的星光等待天明。如今，孩子们也走过了很多地方，再也不用故事来催眠，老燕子在欣慰之余，有些萧索、有些落寞。他现在时常想起和妻子当年在风雨中漫步的情节，恍如昨日的夕阳那么美。他们一起追逐太阳这只大鸟，一只追到天边，追到一棵树上，妻子的脸像西边的云彩那般的红。现在想起来，老燕子还在笑。
突起的大风，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的孩子们在他的上面飞着，他已经无力和这阵风对抗，他只有下落，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下落，极速的下落中，老燕子闭上眼，凭借多年飞翔的经验总算是安全地着陆。孩子们俯冲下来，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焦急地问候着，老燕子喘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别着急，我是看到了一只蛾子。"
善意的谎言，瞒过了粗心的儿女；此时的老燕子嗅不到春天里温馨的花香；他心里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飞，努力地飞，回到生他养他，他深爱的土地上，那里还有他长眠的妻子，他还想去那棵树上休息一次，在落日下，在晚风中，或许那里还会找到当年妻子头上的一根羽毛。
前方一条黑线在逐渐地加粗、清晰，长城，那是他走过无数次的长城，那里留下了他儿时的鸣叫，壮年时一次次俯瞰的身影；他曾经用他的翅膀给这里的一块砖挡过风、遮过雨，带着一家人在城头上说过秦皇汉武，因为他的心中有爱。
找到那座熟悉的烽火台，他停下了脚步，天黑了，他的孩子们也累了，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不用点起篝火，星星的光芒已经足够，他的爱在心中再次地熊熊燃起。对着猛烈的西风，他舒展开翅膀，舒展开紧锁的额头，一片白羽毛悄然的，在星光中滑落，落到烽火台北面的土地上。
飞了一天的孩子收起翅膀，在他的身边睡去，他没有一丝的困意，他轻轻地在他们的耳边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孩子们，你们的翅膀硬了，可以独自地飞向蓝天，你们会比我飞得更高更远，去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能拥有更大的世界，什么是爱？爱你们看到的，爱你们翅膀接触到的，爱你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回过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他没有注意到滑落的那片落向了哪里，这个已经不重要，他在思考着明天怎样带着孩子们继续飞，向着北方，选择一条最近的路线。
这时候，他看到一只飞蛾从他的身边飞过，翅膀是那样的柔和，扇出的风都是那样的美和轻，他也扇动了一下翅膀，感觉是那么的沉。那份轻盈，直冲云霄的感觉没了，甚至带不动他沉沉的身体，他流下了眼泪，今生最后的哭泣，无声地打湿了他胸前的羽毛。
一切来得是这样的快，快得连时间都停顿在这一秒钟，人世间的沧桑，在他的心中滤过了无数次，他想到了他能想到的，他无法删除任何一个回忆，真的是太清晰了。像他数过的清明时节的雨，在檐前滴落时的感觉一样，清凉，断续，无尘无染，流成一条小河，流向他北方那个家中院子的莲池。那朵莲花啊！曾经给了他整个夜晚时的安详和宁静，陪伴他渡过最最孤独的时刻。莲雨无声，莲语踯躅在他的耳边不曾片刻地离去。
现在的他，很想和走来走去的风借一点飘逸，舌尖却有些僵硬；他想和星光说一声晚安，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他睁着眼睛，甚至不能转下头再看一眼他的孩子们，孩子们轻微的鼾声告诉他，他们还在。还能做什么？自己还能做什么？
天亮了，第一道曙光罩上了烽火台，老燕子头向着北方，一双翅膀舒展着，做着飞翔的姿势，披着满身的霞光，嘴微微地张开，眼角带着一丝微笑的样子，他的孩子们在呼唤他起来，该上路了，但是没有回应，他走了，安静的走了，在满天星光的夜里，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朝向了北方，展开翅膀。
他带着遗憾离去。
他带着满天的星光离去。
他带着微笑离去。
他在清明节的前夜离去！
在他钟爱的烽火台上，让他雄心万丈的地方，他走了。虽然他只是一只燕子，没有鹰的翅膀，但他到过鹰没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