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沁河

我是在沁河边玩大的。当我没空玩的时候，我离开了它。在岁月的长河里跋涉了几十年之后，我才扭头回望。当我回望它的时候，往日宽阔的河面已经萎缩成了一条窄窄的溪流。我不忍心看那裸露的坑坑洼洼的河床，不愿意凝视它瘦小纤弱的身躯，只想长久地在心底寻觅它的过去——

沁河从沁源县西部的霍山发源，蜿蜒流经沁水、阳城，穿越雄伟的太行山进入河南，最后汇入滔滔的黄河。家乡人民就是在这河水的滋养下，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守护和建设着自己的家园。

记忆中的沁河好宽！走到河边，即使在冬春季节枯水期，也看不真切对岸人的脸。两岸人来往，一般都要乘坐杨大伯的摆渡船。沁河水好温柔！绿绿的水波，白白的细浪，儿时的梦中留下了它几多的絮语。但沁河也有坏脾气的时候，倘若夏秋之时上游暴雨引发山洪，河面会迅速升高变宽，浑浊的河水犹如脱缰的野马，奔腾着，咆哮着，冲刷着两岸的河床，一直击打到高高的将军堆上。将军堆在村西寨子的旁边，是一座黄沙结构的突兀的山包，顶端耸立着两棵高大的柏树。尽管将军堆只有沙石，没有泥土，但柏树那盘曲的、粗大的根须却牢牢地扎在了石板缝中。老人们说，将军堆和这两棵柏树是村子的守护神。他们亲身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沁河涨水，但从来没有见过洪水冲到村里，最多只能涨到将军堆前。

在沁河边生活的少年时代是悠闲的。伙伴们常常相约着，用荆条篮子装几件衣服到河边洗。大石头作板凳，小石头当搓板，双脚赤着，惬意地踩在沙土细细柔柔的水底。清澈的水中看得见漂摇浮动的长长的水草，看得清穿梭般往来游动的鱼群。偶尔小鱼还会碰到腿上，轻轻的，滑滑的，还带点儿痒痒。如果有人带了小瓶子来，就会乘着鱼儿游到身边时，用双手迅速掬水。这样，一两条小鱼就成了瓶中之物。如果想让它们有回归自然的感觉，会顺手揪几片水草撒进瓶子里。伙伴们洗干净的衣服都不会湿着带回去，洗一件晾一件，就晾在河滩的石头上。这些成片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早就被涨涨落落的河水磨得光光溜溜的，成了天然的晾衣场。有风吹着，有太阳晒着，衣服一会儿就消净了水气。

夏秋月圆之夜，伙伴们也会来到河边，散开长长的辫子，用石块敲开硬硬的皂角，将碎末涂在头发上，蘸着河水轻轻地揉搓。待皂角清香四溢，头发上全是白沫时，再没入河中仔细地漂洗干净。第二天，每人的头发就都是黑黑的，亮亮的，心情也都是松松爽爽的了。

有时候，伙伴们也会干些冒险的事。看到大人们从浅水处趟过对岸了，就心生羡慕，就想下河试试。几个人一嘀咕，看看旁边没有大人，立即将裤管挽得高高，相互拉扯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对岸走。有人不小心一脚踩到深水处，或被水波冲得站立不稳，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其他人也就不约而同地喊叫，晃动。拉着的手松开了，高挽的裤角散落了，刚刚还因刺激而兴奋的心情也霎时变得紧张了。冷静下来，大家就会产生小马过河的感觉：看大人过河很简单，原来河水并不浅，趟过去也不容易啊！

沁河的水真有很深的地方，叫回水湾，在村东柳树林边。这里的水不仅深，还有漩涡，没有好水性的人不敢从这里下水。那些年的夏天，每年都有人在这里溺水而死。他们大多是在青山崖煤矿干活的村里人，傍晚从井下上来，就想到河里消消疲劳和暑气，洗净身上的煤污再回家。由于漩涡大，位置不固定，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去，最终沉入河底。迷信的人就神神秘秘地说：今年死的是让去年的叫走了，那一个在河里等了整整一年了，没有人接替，他转生不了啊！听到这话，伙伴们个个毛骨悚然，即使没有大人们的恐吓和提醒，也会相互约定：以后洗衣服，到河边玩，再也不敢到回水湾了！

那年秋天，回水湾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从沁河下游划来十多只打鱼船。村人们争相拥到河边观看。只见窄窄的小船在空阔的水面上悠悠地漂着，渔人忽儿撒网，忽儿收网；十几只鱼鹰也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衔着鱼儿扔到船上。这时候，村人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祖祖辈辈守护着的沁河，这年年溺死人的回水湾，原来长着这么大的鱼！那最大的，一条该有四五斤吧？渔人上岸后，把鱼卖给了村人，又划着小船，载着鱼鹰走了。大概从那时候起，村人才逐渐学会了吃鱼。又过了几年，两个在部队工作的人回来度假。他们夜里会打着手电筒到回水湾下钓钩，白天，也会坐在河边用长长的钓竿钓鱼。看到不断上钩的大大小小的鱼，年轻的村民既好奇又兴奋，不久，也都成了回水湾的常客。这些至少读过小学的人，不信河里有鬼的说法。他们明白，正是由于人们不敢下水，才给鱼儿创造了自由生长的天地。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不久，上游修了一条长达几十里的水渠，把沁河很大的一股水流引走了；紧接着，沿岸又陆陆续续地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发电厂、造纸厂和化肥厂。沁河几乎干涸了，浅浅的河水也不再清澈，当年能够生长大鱼的回水湾成了一片干河滩。去年回家，朋友热情地邀我去看一个旅游景点，叫九女仙湖。但当我得知那湖水就是水渠引走的沁河水时，我谢绝了。因为，我不愿意破坏沁河留给我的记忆：那富有生命力的清清的水流，宽宽的河面，还有那再也不会回归的在河边和伙伴们一起度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