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茶香与茶馆

品茶是有阶级性的，品茗是文人雅士们的事，普通的劳动者喝茶多为解渴。

小时候，看我爷爷煮茶，那可是真正煮茶。我家有个茶园，说是茶园，其实就几颗树，我家是个大家族，伯伯叔叔家的茶叶都出在这几颗茶树上，春分或者什么节气妇女就把茶叶采回来，我太小，不记得她们怎么弄这些。只记得我爷爷，把这些茶叶和在水里放在一铁汤罐里煮，等水煮开了，就连茶叶带水倒在“热水瓶”里，伯伯哥哥们下地归来，就用一海碗倒一大碗，一扬脖子喝个底朝天，然后肚子迅速鼓起来，然后那全身的汗也迅速地往下流。什么叫痛快淋漓，这就是了！

妙玉式的品茶，是合十七、八女孩，用纤纤玉指端起托盘，轻抚碗盖，一口一口地泯；它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享受，她是婉约的小桥流水；我爷爷的茶，是合劳作归来的农人，手持搪瓷大碗，一口气全部喝光，可是她带给我的同样是精神上的愉悦和享受，它是豪放的大漠落日。

可惜爷爷去世太早，放学归来喝他煮的茶，吃他煮的饭的滋味连同那份祖辈的疼爱却至今沉淀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我老家有茶馆，那都是老人喝茶的场所，而且是那悠闲的老头。奶奶去世得早，我没见过她，爷爷就整天为我们忙这忙那，记忆中爷爷一次都没去过。我接触茶馆是因为我外公，外公家离镇上近，我在镇上读书，于是能常常见到他，他头脑精明，善于做生意。母亲小时候家里是很殷实的。外公能做一道好吃的东西，肉丝蒸挂面，用一小铁锅，搁那木炭生的小火炉上慢慢地烘烤，有好几道程序，那是绝活！每次我去看他，他就会做给我吃。

老家的茶馆是农民信息交流的场所，是民间人际交往的殿堂，是百姓抒发情感的场地，它折射着时代的风情。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在这里能最先得到印证。那时农村买不到猪肉，是食品站发票定量供应，但很难买到，要天蒙蒙亮走几里地到食品站排队，排队还要挤，纤弱的母亲哪有这个能力，就只好苦着我们，几个月吃不到肉是常事，有天外公看到我，就骂我母亲省，说把个女儿苦得连头发都黄了，所以以后我们吃的肉，都是外公先买好，我放学的时候再到茶馆里去找他拿的。

那茶馆氤氲缭绕，蒸腾着茶水的雾气，几张大四方桌，每张桌子四周各放一条长板凳，桌子上坐满了穿得灰扑扑的老人，他们喝茶的碗也是那种带有青花的大海碗，茶点一律是我家乡特有的咸瓜子，茶是茶馆的老板提一大茶壶来回斟的，就像老舍的《茶馆》里那样。可那茶馆老板我也叫他外公，是我母亲的伯父还是叔父什么的，脸很白，留淡淡的山羊须，像极了私塾里的老先生。有时我找不到我外公，他就大声地叫我外公的名字，说外甥女来了。我外公就颤巍巍地提着猪肉朝我走来。

我把猪肉拿回家母亲就很高兴，尤其是我两弟弟，从母亲煮肉开始他俩就一直围在过锅台边盯着锅里。我母亲先把肉爆香，然后煎薄薄的面饼，把它切成菱形，与肉同时炖在一小铁锅里，放点葱啊蒜啊什么的，那个香，那个味，至今想来还是人间极品。

后来我上高中，班上有个女生父亲是食品站，她也住在食品站里，我很是羡慕，觉得她吃上肉应该是很容易。至于后来我们偷学校菜地的菜来打牙祭，也是因为我这位同学能给我们弄来猪肉惹来的祸……哈！

这是三十年以前的事，那个灰蒙蒙的、雾气蒸腾的，却浸润我温馨记忆的茶馆应该在变迁。真想回去寻找我外公高大又孱弱的身影，寻找那个滋养着朴实民风、民俗的摇篮，寻找那个沉淀着历史的窗口，因为透过它，让我有幸窥探到那段历史在世俗生活中留下的痕迹。

这些老人都离世了，可那个铁汤罐里翻滚的茶香，那个茶馆折射的时代风貌、人间亲情却伴我走过童年、走到今天，将走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