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驻足倾听的年代

作者: 老了春花秋月好儿男2010年10月02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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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住的城市是静的,我住的大杂院也是静的。那时常听到的声音是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广播里“东方红”的乐曲声,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书声,妈妈催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老人们坐在门口的闲聊声,入夜之后的虫鸣、窃窃私语和熟睡的鼾声。那是缺少变化的年代,城市的面貌、大杂院的格局和每家每户的苦日子都是永远不变的,今天是这样,十年之后的今天也还是这样。我就在永远不变的生活中一年年长大了。

那时不懂什么叫音乐,也没有听歌的爱好。可是我特别喜欢声音,就连汽车的马达声、小商贩的叫卖声也喜欢。那时有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他招揽生意不大声喊叫,而是手里握着一个像蟹夹子似的东西,边走路边不时用铁条拨一下夹子,让它发出长久的嗡鸣。我觉得有趣,每次总是跟在剃头匠后面走好长一段路,就为听这奇妙的嗡鸣。更让我振奋的是崩爆米花的黑铁锅发出的闷响。黑铁锅的造型像飞机投下的炸弹,爆米花炒熟之后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到了,满脸黑灰的师傅伸手拉开闸门,只听嘭的一声吓人的闷响,带甜味的爆米花射进了铁丝网。围观的孩子兴奋起来,叫声和笑声响遍一条街。在能听到的声音里,除雷声之外就是火车的叫声最大。火车刚在中国出现时,大清皇帝们是把它当作怪物的。它也真是够怪,单说又黑又大的车头就叫人捉摸不透心生恐惧。它不但走在铁轨上能发出隆隆的响声,还能让尖锐的汽笛声覆盖整座城市。我家住的地方离铁道边少说也有三、四华里,夜晚即使在睡梦中也听得见火车的叫声。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当火车司机是最牛的工作,很多人从小就梦想长大后能开上火车。与火车相比,大轮船的汽笛声也更响,传得更远。但我的家乡远离大海,至今也没听到那海上巨轮发出的吼声。

我们那里是东北地区交通枢纽,看火车还是很方便的,一年四季只要有兴趣,随时都可以步行去城市中心的大铁桥。桥下面就是银光闪闪的铁轨,那几十根铁轨总是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火车到来。大铁桥是日伪时期的,桥两侧护栏缝隙很大,走在护栏边我总担心会从那些缝隙掉到桥底下去。火车来时桥面会颤抖,我和小伙伴要用手抓紧护栏,然后再朝桥下望。火车由远至近,很快就从桥下二十多米深的地方开过去,随后我们也被浓浓的黑煤烟吞没了。不过,我们很快又冲破烟雾,冲向桥的另一侧,向飞驰的火车致敬,听它发出尖锐悠长的汽笛声——火车要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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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之后我喜欢听歌了。那会儿时兴革命歌曲,如语录歌、红色电影插曲、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歌曲、样板戏。当时是文革中期,很多歌曲都被禁演禁唱,所以能找到一首爱听的歌也不易。有一天我逃学了,为的就是能去同学家听歌。他家有老式电唱机,还有很多旧唱片。到他家之后不从屋门进,而是从窗口进入房间。这样别人看见屋外门上的锁就不会想到屋里有人。关好窗,又拉上窗帘,这才开始听歌。我们在一堆唱片中专挑电影插曲和过去的老歌。什么“小曲好唱口难开”、“洪湖水,浪打浪”、“渔光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还有电影“天涯歌女”、“十字街头”、“流浪者”里的歌,听了一整天。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美妙的歌。后来他家被盗,电唱机丢了,好歌好曲也听不到了。

那时的学生都不愿上学,可我却把上学当最要紧的事。每天,我提前半小时上路,就为能赶上马路边广播里定时播放的歌曲。我早早等在广播喇叭下面,有时运气好就听到几首爱听的歌,听得如醉如痴;有时运气不好就听差一点的,但也不烦,有歌听就没白等。路上的行人也像我一样,播放歌曲的时候,他们也都不走了,聚集在广播喇叭附近驻足倾听。一曲听完,再接着听另一曲,直等到不播了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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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毕业,我到离城不远的乡下当了农民。乡下还不如城市,满村子里只有一个大喇叭架在生产队队部,而且播的节目也都是干巴巴的新闻、社论、大批判文章。有时播两首歌曲,也都是语录歌、学大寨学小靳庄的歌、抓革命促生产的歌、反帝防修的歌。整天就给你听这些,听得耳朵里生出老趼来。这时候多想有一台电唱机呀,然后把自己锁在屋里听永远听不够的老歌曲,就是不吃不喝也行。没有电唱机,听不到好听的歌,知青们就跑到山上瞎喊乱唱。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唱歌的。每天晚上坐在山顶,望着灯火闪烁的城市放声高歌。城市远远地伏在脚下,那里有亲人和大杂院,有火车的汽笛声,汽车的马达声,崩爆米花的黑铁锅发出的闷响和剃头匠钢夹子的嗡鸣。女生唱着唱着就哭了,男生不哭,男生用粗犷的嗓音表达对亲人对家乡的思念。他们唱“好朋友再见”,唱“红星照我去战头”,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就这样,我学会了唱歌,进了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不用干农活了,整天排练节目,然后到各生产队去演出。有一次到公社参加会演,演完节目我在会场外的树林里卸妆换衣服。忽然听到小提琴的声音,曲子很美,像苏联电影里的曲子。我循声找过去,树林边上有十几个人在看一个女孩拉琴。她把琴抵在腮上,略微低着头,脸上的神情浸在旋律中。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朦胧而美丽。她身体的姿态与背景中的大地、庄稼和夜色融在一起,就像一幅精美的油画。后来她告诉我她叫宋燕,是公社演出队的主力队员,刚才拉的那首曲子叫“新疆之春”。宋燕父母都是军人,她本来可以当兵,可是却当了知青。在乡下三年多,我有时会跑到宋燕住的地方听她拉琴,她让我知道了帕格尼尼、盛中国和一些中外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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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完农民又当工人,上班挣钱了,也赶上了改革开放。出于对音乐的迷恋,我用一年半的工资买了索尼收录机,这也是我们大杂院里第一台收录机。听着美妙的音乐从里边流淌出来,心里又激动又甜蜜。一天到晚就想着它,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录机把声音放得大大的,让满院子人都听见。这时候能听的好歌也一天比一天多了,像李谷一、苏小明、蒋大为、关牧村、朱逢博、崔健……,还有更早的一拨:李双江、李光曦、张振富、耿莲凤、王玉珍、马玉涛、才旦卓玛……,接着港台的也进来了,国外的也进来了。音乐冲破禁区、冲破国界,像自由的小鸟从四面八方飞来,改变了沉寂的中国。

三十年改革开放让中国人富裕了,人们对音乐的欣赏和追求也发生了巨变。现在电视机、影碟机、录放机、电脑、MP3几乎是家家都有,就连高档的摄像机、音响也常见。很多人还成了发烧友,他们可以用几万、几十万一套的世界名牌音响播放几百元一张的发烧级碟片,足不出户就能获得在音乐演播厅才有的音响效果。几年前,我自己也买了一套“步步高”音响,虽说是普及型的,但听起来也有一定品位。至少比当年听老式电唱机的声音强多了。各种音乐碟片也容易买到,再也不用为了找一首爱听的歌曲煞费苦心。

可是,什么东西一多也就不尊贵了。如今太容易听到音乐和歌声,它们像噪声一样无处不在。大街小巷、商场店铺、广场闹市,到处都播放着流行歌曲流行音乐,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听,有没有兴趣听,它只管铺天盖地的往你耳朵里灌。这满大街随意播放的歌声、商品宣传与各种各样你不想听不爱听的声音组成了声的海洋,成了公害。所以“驻足倾听”这个成语也变得不好理解,因为已经没有值得驻足倾听的了。这时候,我真希望回到从前那个缺少声音的年代,找回当年驻足倾听的热情,重新唤起我对歌声、对音乐的崇敬。如果能像钟子期那样在崎岖的山路上挑着一担柴,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悦耳动听的琴声。然后放下柴,边歇脚边欣赏古琴奏出的奇音妙曲,我甘愿做个樵夫。可这是不可能的了。驻足倾听的年代已经悄然远去,而我们却被留在噪声泛滥的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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