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黑狗兄

作者: 马格2018年01月30日来源: 潮州日报现代散文

在村里找一个人,往往按照门楼和巷道进行定位,比如隔几个门楼,或隔几条巷。我家和钟镇家,就是隔了几个门楼,在同一条巷。当然,能够成为朋友的人,并不是因为住得近,而是因为天性中有一些互相吸引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

学校在村庄那边,是一座旧祠堂,课桌用一根长条形的木板钉成,墙壁上的沙土用手一摁就啪啪地往下掉。学校里的老师有一部分是半路出家的老老师,有一部分是新来的师范生,他们给这间乡村学校注入一股鲜活的血液,带来一缕清新的风气。我和钟镇结伴去上学,各自背着一个褪色的军用书包,穿过一条又一条弯曲的巷道,一路上都在努力找点乐趣,看到狗就撵上几步,看到树就踢上一脚,搞得村里的狗一见我们就跑,如果那些树有腿,估计见了我们也会立即跑得远远的。钟镇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并且很受欢迎,许多孩子争着和他做朋友。后来我读蔡崇达的《皮囊》,里面写他在小镇读书时,两帮孩子都在拉拢他,要他加入他们的派别,我就很自然地想起钟镇来,感觉如出一辙。

天上的云特别多,地上的牛也特别多。这样,孩子们在不用上学的下午都得到白云下面放牛,我和钟镇也一样。如果是夏天,我们就把牛牵到村前那道长长的河堤边。那里水分十足的青草,足够为我们的牛儿提供一餐惬意的下午茶。如果是冬天,我们就把牛赶到收割后空空的田亩上。牛们在纵横交错的田塍边悠闲地啃草,我们就在田地上点燃一堆堆风干的牛粪。看着淡淡的白烟在田野上跳着圆舞曲,寂静的冬天似乎也热闹起来了。有时钟镇会突然停下来,坐在离牛不远的地方,对着天空发呆,眼神变得抽象起来,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模样。

村庄临近海边,有时我们就在海边游荡。海滩堆积着洁白的细沙,踩上去像踩着一个温软的梦,潮水漫淹的地方,就是梦醒来的时候,踩上去结实多了。海面波澜起伏,向远处无限铺展,消失在视野尽头。海的那边是缥缈仙境,还是繁华都城?这个问题一直在诱惑着我们的想像。一次我们竟然在海滩上空看见一个不明飞行物,似乎是圆形的,闪烁着诡异的亮光。我们朝着飞行物移动的方向追赶了一阵,它就在空中隐匿了。我们兴奋地坐在沙滩上讨论起来,一致认为那不是飞机,而是传说中的飞碟。据我们有限的知识,从书报中看来的知识,美国、俄罗斯、巴西和墨西哥等国家曾发现飞碟的踪迹,而我国神话传说中的龙可能就是指不明飞行物。这样看来,在这片海滩上出现飞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钟镇说,如果飞碟就在这里降落,外星人出来把我们掳走了怎么办?海边空无一人,他这么一说我们都一阵毛骨悚然,立刻落荒而逃。

村庄后面有一座山,叫龙船石山。说是山有点勉强,其实就是一片略略隆起的高地,上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石头,生长着几棵苦楝树,几棵漆树,还有一丛茂盛的马缨丹。最大的那块石头状如龙船,表面平坦,可站立几十个人。村人习惯性地把龙船石山叫作“山顶”,要去龙船石山的话,就说“来去山顶”。这个山顶,在村庄的世界里既具有实用的功能,又具有休闲的功能。村里的女人常在那块巨石上晒鱿鱼,晒鱼干,或将被子晒在马缨丹上。村里的老人也常来山顶走动,站在那块巨石上抽上一支烟,眺望着村庄一排一排的瓦屋顶,目光带着些许的苍凉。孩子和狗更是经常跑到山顶来,孩子在摘苦楝树的果和马缨丹的花,狗则在某块石头下跷起腿来撒尿。

我和钟镇也经常光顾山顶,即便长大后去外面读书,每个寒暑假回来,也都会来山顶坐坐。成长不仅伴随着声带的变换和喉结的突出,也伴随着行为习惯的转移,当我们不再迷恋捉迷藏和过家家,我们就开始喜欢上抽烟和喝酒,甚至喜欢上了女人。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和钟镇,还有其他两个伙伴,四个人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瓶啤酒,还有一袋水煮花生,一路拎着来到山顶,围坐那块巨石上喝起酒来。月光照着村庄,照着沉默的石头,也照着几个喝酒的少年。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喝完就捂着腹部痛苦地呕吐起来。还有一个夜晚,我们男男女女一群人在山顶烧烤,炭火烧得红通通的,鸡翅烤得香喷喷的,大家吃得油嘴滑舌,却发现钟镇和一个女孩不见了。其中有人就说,钟镇偷吃去了。他的意思就是,钟镇独自去偷欢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段时间,钟镇和村里的一个女孩(就是烧烤时消失的女孩)正在恋爱,一往情深。就在这个山顶,我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呕吐,而钟镇学会了泡妞,并献出了初吻。

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庾澄庆的一首歌,叫《山顶黑狗兄》,“阮的贴心黑狗兄,逍遥自在真好命。姑娘听着心肝神魂跟伊行,央三拖四甲伊求亲成。”听起来诙谐而又亲切,从此就不再叫钟镇的名字,而是直呼他为“山顶黑狗兄”。钟镇一听嘿嘿笑着,是心领神会的意思了,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员听到了一句接头暗号。

村庄曾经是我们的居留地,但随着生活的变化,慢慢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落脚点的存在,当然,如果从感情的角度来讲却是永远不可割舍的。钟镇后来离开了村庄,一直生活在深圳,但我每次见他,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叫起来,嗨,山顶黑狗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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