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

作者: 汪渔2016年04月22日优秀散文

良言一句三冬暖。但好言好语从来不能安稳饥饿的肚皮。

父亲对我弟弟说,你看你和哥哥都要说媳妇不是?你们说媳妇都要建房不是?这些都需要我们吃饭节省点不是?

父亲读书不多,讲不出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弟弟也读书不多,但他知道听从父亲的话。父亲用乡间的名言教导我们:吃孬点耍好点,不消夜睡早点。一天之中,晚上不再劳动,可以省饭,晚饭一人一碗。

第二天天黑,家人的事务一如既往,按部就班:挑水、推磨、喂猪、煮饭。

弟弟负责煮饭。他按照父亲的要求,一人只盛一份。父亲端起来一看,忧郁像春水从眼睛和脸色里泛滥出来。弟弟把家里所有泡菜大坛咸菜大坛的盖子揭来,为我们每人盛了满满的面条。父亲边吃边数落。但弟弟的肚量跟食量一样大,他毫不计较,把头埋在坛子盖里,默默地吃,利索地吃完了属于自己那份半斤以上的干面条。

“装得莽,吃得香”。弟弟在前面挡箭,我跟着饱口福之欲。我对弟弟的机智和担当,佩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于是我承诺,如果二天我考起了学,我出钱,让你去镇上开馆子,你有好吃的,我也有好吃的。

“正半年,二梭梭,三月四月瞌睡多”。到了农历三四月,青黄不接,荒月到了。乡村的孩子饿得有气无力,走路偏偏倒倒,站着想坐,坐着想卧。

奶奶便给父亲说,你看,娃儿病病恹恹的样子,是不是走胎了,你赶紧给他打理一下。走胎就是肉体虽在,但已灵魂出窍。兹事体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父亲拿来鸡蛋,找来毛笔,认真地画上我的头像,写上姓名,署上生辰,用三根丝茅草缠好,包上我的外套,放到锅里蒸。鸡蛋出锅,去壳,奶奶会在蛋白上找出豆大的绿点,并以此佐证她判断出我走胎的英明。打理仪式郑重圆满,这个鸡蛋专属于我。这是生日也不能享受的待遇。彼时,我的内心是庆幸感激的。庆幸走胎,感激奶奶。

一个人不经历饥渴,便难以体会到饮食蕴含的意义。我的母亲文化不高,但她嘴里总能冒出些经典。她说,苋菜怕大蒜,胡豆怕稀饭。她说,你有七算,他有八算,你有长箩索,他有翘扁担,你要煮稀饭,他把肚子不上算。她说,万物相生相克,有的东西吃得,有的东西吃不得。小孩子,脑花吃不得,吃了白头发,你就多吃点瘦肉呗;猪脚叉叉吃不得,吃了媳妇要遭叉脱,你就多吃点肥肉呗;鱼蛋吃不得,吃了不会数数,你就多吃点鱼肉呗。感冒咳嗽,久拖不愈,她会要求“忌油”。生疮长疖子,有可能发展,她会控制饮食“发物”。荒山野岭,再饿她不允许说饿,那会招致“饿痨鬼”。

哲学家告诉我们,你是富翁,应该在高兴的时候多吃;你若贫穷,就在能吃的时候多吃。我很能吃的时候,母亲用食物教会了我的敬畏与克制。

这群关联人中,有一位是懂得生活的品质的。幺爷爷说:我这人,好招待,只怪酒,不怪菜。在他看来,酒不但可以搭配任何菜,而且可以用来搭配任何人生。

一年之中,总有三五回,家里会打酒。早晨上学,大人交给我几毛钱,提上几斤高粱,拿着装过农药“223”后洗净的瓶。下午放学,钱和高粱已交给酒厂,瓶里晃荡着的是土酒。

像精准计算过的一样,每次,幺爷爷都恰巧碰上我打酒归来。

“乖孙孙呢,把瓶子拿过来,我尝一下里面装的啥!”瓶塞“砰”一声被他打开。他说:我只尝一口。只听“咕咚”一声,瓶中酒少去一二两。老实说,我是喜欢幺爷爷的巧遇的。

他家离我家不远,锅里的菜香饭香,彼此都能闻到。

一旦有特殊香味飘来,我和弟弟都会紧急出动。上得门去,二话不说,只一句:“幺爷爷幺奶奶”,甚至啥都不说,讨债一般,立在那里,流着口水涎着脸,盯住他们一举一动。每回,至少,会从他们碗里分一筷子羹。他家孩子也多,也苦也饿,但他们鲜让我们失望而回。

据说,饿肚子有一个好处,就是饥饿状态可以增强人的记忆力。

所以至今,我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此人、此事和一些时间。

1988年,母亲走了。她走的时候,我在外上学。她跟父亲说:年猪杀了,把猪肺留好,孩子喜欢吃。

1989年,奶奶走了。身后留下未解之谜。她一生不事经营,但遗物中藏有30元钱。这是老家的风俗:老人再穷都得留给后人遗产。她一共3个儿子,各继承了10元。1999年,弟弟走了。走之前,很久没有进食的他突然说:哥哥,我想吃稀饭。我喂给他半碗。这是他此生最后一餐饭。2008年,幺爷爷走了。走前,他已全面戒酒。2009年,父亲走了。他走前3小时,我喂给他豆浆。这是他当时唯一能够下咽的人间美味。他们都已融化在了故乡的泥土中。而我,已远离故土。

又一个清明到来,我能做的,是摆上菜,倒好酒,请他们一一上桌,给他们敬酒、夹菜。如果他们说“好吃”,我会说,好吃就多吃点,现在不缺吃了。如果他们说“难吃”,我会说,难吃也多吃点,这是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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