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朴之美

四府街两旁皂角树高高大大，给夏日里的路人送去多少阴凉。但是几乎没有留意过皂角树的花。太不像花了，比槐花还要小得多，一串一串，黄黄的，歪脖子谷穗似的，羞羞答答藏在叶子中间。我家住临街四楼，皂角树最近的枝条离窗户不过两三米，但从来没有闻见过皂角花的香味儿。貌不扬，没味道，是花不是花？皂角树答：世好妍华，我耽拙朴。

这话实际上是京城民俗大家王世襄的口头禅，他做事做饭低调得跟皂角花一样，但是在明清家具、放狗逮獾、溜鹰捉兔、做鸽哨儿、做点心、炒菜等等方面都很有心得，相关专着一摞一摞的。树高花小，他跟皂角树真的好有一比。

拙字里有简单、憨笨的意思，王老向民间三教九流讨教时，怎一个憨字了得？他在《锦灰堆》自述，逮到鹰之后先要熬鹰，即一个礼拜里不让鹰闭眼休息，当然主人也就睡不成觉。通宵达旦，这个惯用英语写玩鸽趣事的燕京大学学生，通宵达旦，胳膊上架着鹰，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北京东城走到西城，北城走到南城，下的都是笨功夫，也不知道雇个枪手。笨是笨，吃饭上不含糊，哪天在路边饭馆吃到好味道，必掏出小本子记下来，想不到最终让我偷学了两个菜。这便是《锦灰堆》里记录下来的锅塌豆腐、油浸蘑菇，都很家常。而他厨艺的得意之作也不过是焖葱，在平常中创造神奇。王老标榜拙朴，咋看咋觉得他衣袖里透出的是洒脱和高雅。

京剧《李逵下山》《牛皋娶亲》和《野猪林》里的鲁智深，三个主人公都是着名拙朴之人，平生草莽，心地善良。还有踢足球的意大利人巴洛特利，马上要起脚打门了，却突然刹车，思考起“人生的意义”来。还有打篮球的美国人奥尼尔，今年4月湖人队为他举办球衣退役，我们因此看到了他制作的专题片，2.16米的个子，296斤的胖子，竟偏爱街舞，喜欢到电台录音棚唱歌，举手投足间憨态可掬，叫人忍俊不禁。细细一想，许多拙朴之人，不但让我们觉得亲近，而且眼熟，仿佛看到了我们小时候，看到曾经的自己。每个人的生命之初，刚会走会说的时候，哪个不曾拙朴？哪一回拙朴里不曾开出一朵稚嫩的滴着露珠的花？拙朴之美当属本色之美，回归童真之美。

看到拙朴之美，为何不表现出来？今年在朋友家厕所里吃惊地看到齐白石的六幅画作，是2013年挂历上的印刷品。其中一幅粗枝大叶，用大块儿红色涂叶子表示秋天。枝条上一只秋蝉却画得一丝不苟，很肥很胖，像个将军，两只眼睛鼓起来，一对儿翅膀画得有如透明的薄纱。画面有工笔有写意，一股拙朴之风，落款更强调“星塘老屋后人白石画”（星塘是老人出生地）。突然觉出画面上有了温度，一种怀乡的情感，一种纯粹的美。中国绘画史上，齐白石是第一个把农具、白菜等俗物当作画作主角的人，谈不上高雅，却在1961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推举为世界文化名人。

云南曲靖第一中学校园内保存有一通《爨宝子碑》，刻自东晋，用笔在隶楷之间，风格怪异。康有为评其：“端朴若古佛之容”，“朴厚古茂，奇姿百出”。目前为止，我们能看到的爨字体石碑，只有这一通以及《爨龙颜碑》，表现的都是自在率性，一笔一画尽是古朴与意趣。

每每接触拙朴之美，总能看到人类智慧之光在天空闪耀。

沿着拙朴河流一路往前走，发现它们的美可用8个字来概括，即拙而不浊，朴而不普。不浊，当是虽然粗糙、笨拙，但是清澈、干净，拒绝下三烂儿充数。不普，当是虽然朴素、无华，但是不普通，有温度更有亮度，有感人的地方。

做人做事当然风格各异，许多人一辈子没机会或者不情愿与拙朴为伍，都没有关系。关键是每当遇到拙朴的时候，搭眼就能看见里面蕴藏的美，会心一笑，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