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青春

作者: 杨照2016年05月20日心情散文

波德莱尔的诗:

老巴黎消失了(一座城市的形体,唉,有着比人心还要更快的变化。)

中文只能译成“人心”的,波德莱尔的法文原文是:le coeur d'un mortel。关键在于mortel,特别指向有限的、必定会消亡的生命。人必有死,相较于以砖石所造的城市,人寿如此有限,而人的感受与念头,又是人类经验中变动最快的。此刻想的、感受的,下一刻很可能就有了戏剧性的逆转变化。

然而,走过巴黎街道时,波德莱尔却如同被电击般意识到:他所居住的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其恒常特性,以让人无从防备的速度,持续变化。应该提供我们安稳依赖的砖石之物,背叛了我们的期待,翻身比我们念头的转换,变得更快更剧烈。

描述如此的冲击领会后,在这首标题为“天鹅”的诗中,波德莱尔接着近乎宿命必然地在心中召唤起了记忆,关于“老巴黎”的记忆:

曾经这里有一座动物园

一天我在这里看见——当天空之下

寒冷,盈透晨光,劳动者刚被唤醒

扫街工人将尘暴推向沉静的空气中

他看到了一只逃出来的天鹅,走向干涸的水沟边,怀想着它曾经拥有过的水塘。变化的现实,让诗人想起过去他曾遭遇过的,也想起过去的那只天鹅,双重的回忆交叠在一起。

这样的情感情绪,是由地理环境引发的。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熟悉的地景消失了,尤其当人置身在一个自以为应当熟识的地方,却惊讶且尴尬地发现被陌生的形体、活动与声音包围。那时,消失了的地景,会以记忆的形式,格外强烈、明显地,排山倒海地冲涌过来。

那一年一个夜里,我开车到台大,行经基隆路舟山路口,发现记忆中的舟山路变魔术般消失了;继续前行,在基隆路上找到一个过去没有的门,转弯进去,到下一个路口后,我就迷路了,完全不知道要出席演讲的场地究竟在哪里。

带点雨雾的夜色中,现实的陌生影像上,很快地叠上了二十多年前,我所熟悉的台大校园。我仿佛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骑着蓝色的破脚踏车,在舟山路的小门前跳下车,将车抬过铁栅门槛,然后又骑上去,朝向造船馆的方向去。二十多年前的我,感觉自己已经骑了很远很远,离开一般活动的台大校园了,心中带着一点无奈,要去造船馆找高中死党,跟他商量另一个高中死党碰到的严重感情问题。

那很可能是大学四年中,我唯一一次走进造船馆,也因而二十多年间,根本从来没有回想过;但却在那一刻,当我窘迫地迷路在现实台大校园中,它不由自主地回来重现在眼前了。那晚,回家之后,我写下了这本书中的最早的一篇文章:《有“傅园”的风景》。

之后一段时间,各种不同的机缘,将我带到许多留有青春成长记忆的地方。我愈来愈明白波德莱尔试图表达的,因为我也活在一个地理地景不再可靠的环境里,非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不论砖或石或钢铁都无法阻挡快速、剧烈的改头换面。三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乍然相遇眉目依稀,然而很多才几年没有去到的地方,却很可能除了地名,没留下什么旧时痕迹。

只留在我的记忆里。变动的地景,因而就成了对于记忆最自然也最强烈的刺激。走到哪里,熟悉的旧日时光不待召唤,也无从抗拒,就固执地服帖在陌生的现实影迹上。而且神奇地,被时间淘洗磨淡,理应褪色的旧日情怀,竟然就是比眼前历历的现实声光,更清楚更深刻。

我将这一幅幅的旧日时光显影写成了一篇篇的文字,完成一本“记忆地志”。还是用波德莱尔的比喻——现实的情景像是写在已经反复被使用太多次的羊皮纸上一般,再也清除不掉刮不干净的旧内容的渗入干扰,于是原本早已逝去的青春,从雾色中隐约穿透,可以被保留在今天当下的地理环境中。以文字,摸索着回到青春的路途;同时,找到了青春当时寻找人生方向的种种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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