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深宫还浅

作者: 庞联昌2016年05月24日情感散文

我常常在秦汉唐的皇宫废墟上徘徊。

宫殿是要把那些个王朝的气度和皇权的尊严透射出来。有意思的是,再厚实的宫墙也不能为权力限定一个实实在在的边界,风云一卷过来,坍塌也就在所难免了。

夕阳西下时许是回望古人身影的佳境,这样的时候,我总喜欢跑到秦的咸阳宫、汉的未央宫和唐的大明宫去,它们之间的某种线索总是在牵引我的脚步和思量。

一个初春的下午,太阳要向西沉下去,光线却还通透,我站在渭河北岸秦咸阳宫的废墟上向河对岸的西安城里望去,错落有致的楼房背靠着隐约的秦岭山脊线,颇有“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况味。我想象不出“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依法牵牛”的秦都气象。我知道的是“秦宫深似海,禁卫坚如铁”。那时的咸阳宫一开始就烙上了秦王坚硬的性格,荆轲的血光、儒子的血河、经卷的灰烬、项羽的火光都很快在铁拳下流动起来,至于三十六年不得见者的幽怨还没来得及沸腾,就被渭河水流携裹而去。咸阳宫的废墟记不住任何一方小篆书写的圣旨。于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幅明显沧桑了的秦宫四马图。

“夜如何其?夜未央”。在某个深冬的下午,我站在未央宫的覆土上怀想西汉王朝最初的柔软。悠扬的歌赋和未央宫柳一起飘荡在长安城里,不见前朝的暴戾和宫廷里的剑光,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高门殿、白虎殿、玉堂殿、宣德殿、椒房殿、昭阳殿、柏梁台、天禄阁、石渠阁等似乎泰然祥和,紫宫(未央宫)里的故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太史公笔下的气象再跌宕繁杂,也不过是率性的臧否述怀而已。未央宫深,深不过宫外的怨愤,“避火宣室前殿, 火辄随之”,王莽的一枚火把,紫宫灰飞烟又灭,灭了的还有那时候的腐权。

我在夕阳下的未央宫废墟上,任凭思绪飘荡,还是勾画不出“夜未央”的色光和弦。

在龙首原的高处,“左翔而右栖凤,翘两阙而为翼,环阿阁以周墀,象龙行之曲直”的意象被左右的水泥森林湮没了。我想,“如日之升,则曰大明”的唐皇宫,神情有过一阵子明朗。含元殿、宣政殿、紫晨殿以及几十座别馆似乎常常会自由地呼吸到宫外的气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明宫里一度喜气热闹、神清气爽。只是玄宗和贵妃在宫里宫外度过了一阵子阳光灿烂的爱情生活后,阴云弥漫过来,皇子皇孙们流离失所也就入情入理了。“甘露之变”,六百多名命官和后宫佳丽血染大明宫后,又是连天的火光,让上元节夜里带着一缕醉意的曼妙歌赋变成了哀嚎,一堆灰土终是掩埋了那个王朝酸涩痛楚的表情。

轰然坍塌大体是腐权的命数,历史公道得有些冷漠。咸阳宫、未央宫、大明宫的土丘,兴许就是历史留下的一个伤疤,抑或一声叹息。我曾经用脚步和眼神反复揣摩过皇宫坍塌倾覆后的一堆堆土丘,我想时间还没有抚平那些伤痕和叹息。

在现代的高楼压过来的时候,我探寻往事的心情和愿望变得迫切起来。而在时间深处的宫殿遗址却始终缄默不语,替某个王朝保守着秘密和细节,让我的思维变得有了限度。

多年前,一个初冬的夕阳下,我顺着拐了几道弯的小巷来到过大明宫,那时候它荒草没膝,偶尔飞过的昏鸦表情黯然,许是对曾经热闹过的许多宫廷往事和那一段早已化作烟尘的光阴不屑一顾。一个秋雨淅沥的下午,我还去过那里,那时,夯土加固程序刚刚展开,站在泥泞的土台子上,我看见一拨子操着日语的专家对着含元殿遗址指手画脚,我猜想他们是在竭力翻检着千年深宫的往事。

今年初夏的某个下午,我又去过那里,花木草树,亭台水榭看起来优雅了许多,全然没有从前的荒芜。

深宫没了,在那个下午,我看到了人们从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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