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蓝天的翅膀

作者: 安玉冰2016年09月18日现代散文

一只孤独的鹰在千里高空盘旋,天空空荡荡湛蓝湛蓝,脚下几团燃烧的白云沉默无语。大地在微微颤抖,蓝天生长出翅膀,在我的头顶飞翔。

认识鹰是在红石窝大孤山下波涛汹涌的黑河峡谷。我要到杨哥乡的一个后山村子,那里没有通公路,我们只能骑马从黑河峡谷中牛羊迁徙留下的小路穿过万丈石崖,绕道去村里。说是骑马,其实大部分时间只能牵马步行,险峻的山路容不得安坐马背。

峡谷中,蓝天被挤成一条窄窄的缝隙。谷底的黑河水被坚硬的岩石碰得粉碎,飞溅起一团团银白而寒冷的雪花,无情地冲向青褐色的巨石,轰隆隆的涛声震撼峡谷两岸千年的旧梦。峡谷中阴冷幽暗,四处睁大冷漠陌生的眼睛,注视着峡谷中每一个生命的印迹,针一样扎在我流着冷汗的脊背。太阳落在高入云端的祁连山峰,抚摸着沉思中厚厚的积雪,燃起一片金黄色温暖的火焰。悬崖上的几棵松柏树,在岩石中顽强地把握生的希望,太多的苦难和拚搏,生长成向天呐喊的形象。

在峡谷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上站立着一只鹰,斜照在冰川上的太阳反射一道剑一样锋利的光在巨石上,在峡谷中闪耀着金色的佛光,鹰的影子被虚幻地放大,贴在刀削的岩壁上。从谷底抬头望去,鹰是孤独的,一座岩石打造成的雕塑,演示着一种禅的仙界清苦;鹰是骄傲的,蔑视着凶险峡谷,统治着峡谷中唯一的光明。它伸展开有力的翅膀,箭一样射出峡谷,穿透蓝天,那一瞬间一道褐色闪电划过,刺疼了我的眼睛,直达心底,我看见一只翅膀的掠影,从我的身体中分离而去。这是峡谷中唯一的生灵,这里也是鹰生生死死的故乡。一种肃然而生的敬重之情涌上心头,这只鹰同样占据了我的心。

我在故乡黑房地子的荒漠草地上也见到几只鹰。干旱缺水的草地上一片苍凉空旷,生命的绿色无比脆弱,就是一只小小的麻雀也常常翻滚起一场巨大的沙尘龙卷风,遮天蔽日,从身边呼啸而过。成群的绵羊在风中悲伤,而鹰始终翱翔在湛蓝天空,一会儿平展双翅静静滑翔,让大地一片沉默;一会儿用力扇动钢铁的翅膀,飞扬起一朵朵白云的浪花。不知什么时候,遥远的祁连山顶上黑云沉沉,大地和天空紧紧牵起手,悄悄孕育着一场风雨,太阳已经被厚重阴暗的脚步慢慢推搡逼近。一阵狂躁的风敲响了山谷中的每一粒沙石,紧接着,钢球一样硬的雨点砸了下来,气温泄了气般急剧下降,捂紧衣裳也抵挡不住冰冷刺骨的风雨。颤抖中,风渐渐变得柔弱,雪花梦般开始飞舞,轰轰烈烈上演了一幕七月飞雪的大戏。风雪中,鹰像茫茫雪天上的一颗黑色胎记,迎风斗雪,牢牢守护在鹰巢那片风雪弥漫的天空。只有超越了大地,才能拥抱天空,天空永远属于翅膀。风雨过后,鹰飞过的天空,更加湛蓝,更加高远。

在大岔牧场长干峡的石崖上,我看见过一只鹰在高高的悬崖上撕扯身上灰褐色的羽毛,纷纷扬扬的羽毛在石崖下飘落一场美丽的雪,每根羽毛的根部都带着鲜红的血,在太阳的光芒中闪耀血红的泪花。同行的达嘎(裕固语舅舅)告诉我,这是一只年近三四十年的老鹰。鹰到这个年龄,爪子开始老化,抓不住任何猎物;喙也变得又长又弯,无法撕碎骨肉;翅膀上的毛又浓又重,失去了飞翔能力。这时,鹰就会找到一个遥远险峻而安静的悬崖,先在坚硬的岩石上摔落弯如镰刀的喙,等新喙生长出来后,再把趾甲从肉中全部拔掉,把旧羽毛一根根扔下山崖。在痛苦中挣扎饥饿上百天后,一个新生命重新诞生。鹰在经历这样一个自我改造、重塑自我的生死过程后,又将生存三四十年。听完达嘎的介绍,每个字都深深扎在我心头。看着悬崖上还在飞落的羽毛,我不敢想象一只没有喙、没有趾甲、没有羽毛的鹰经历了怎样痛苦的一次涅盘。我想,如果让人类也有这样的机遇,会有多少人毅然去选择这痛苦的重生。

我看到一只被枪杀的鹰,它倒在山谷的乱石滩中,全身的羽毛深褐色,与岩石一个颜色。长长的眉毛遮盖着双眼,双翅生硬地展开,死后也留给世界一种飞翔的姿态,血染红了冰冷的岩石。牧羊人告诉我,这只鹰翅膀中的骨头已经被人抽去,鹰膀子骨被人用来制作烟枪,也有人做成鹰笛。我没有听过鹰笛,听说黑河峡谷有一个叫巴狼的流浪艺人,一辈子吹着鹰笛。我在一次下乡途中遇到了巴狼,手中的鹰笛是淡黄透明玉石般的颜色,传说这支鹰笛已经被他吹活,笛中有鹰和人的灵气。他向褐色的祁连山深情地三鞠躬,用长袍的袖口擦了擦嘴唇,坐在靠近山崖的一块石头上,为我吹响了一支名叫《马赤塔拉》的曲子。鹰笛吹出的声音凄凉悲哀,像头顶飞过的鹰的叫声,刺破蓝天草地,穿透我的灵魂。这支曲子里,能听出雄鹰翱翔蓝天的洒脱,更多是风雪中勇猛的搏击和生死的呐喊。笛声中,血红的太阳从西山悲壮地沉落,留下巴狼和我,还有谁家一群洁白的羊群,被浓浓黑夜淹没。当一轮明月慢慢升起,草原一片宁静,我们静静地倒在雪白的玛尼石堆旁,风抚动着缠绕山头的经幡,峡谷中流淌着白花花的银河。我确信,这迷人的草原之夜是被鹰笛从遥远的地方呼唤而来,鹰心中的夜色就和此时一样,也是一片空旷、宁静、寂寞而明亮。

太阳升起时,大地又一次以新的生命降临。一只早起的鹰在金色的光芒中飞翔,无所畏惧,百折不挠。悄无声息被雪水漂洗一样的蓝天为鹰缓缓生出翅膀,再一次开始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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