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间

作者: 李云飞2016年09月23日优秀散文

那年春天,邻居家盖房缺一根随梁,我们帮他一起把他家地头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挖了。房盖成了,地头上却留下了一个涝坝一样大的深坑;还是那年,可能是秋天,我再次路过那里时发现,春天挖的那个树坑,一转儿又长满了小树,有几棵,已经长得比鞭杆还要粗了。这是一棵串根白杨,你把它的根从哪里挖断,它就会从哪里再长出一棵新的小树来,它的根永远挖不完,而且越挖长出来的新树就越多。人都说,只要在泥土里,这串根白杨,树能长多高,它的根就能扎多深,它的根能串多远,树就能长多远,树能长多远,它的根就能串多远。就像这里的人,看似一个个独立挺拔,但血脉深处如这串根白杨一样,盘根错节,源远流长,一茬一茬又一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在故乡遇见车前草,它在前面低着身子,一棵跟一棵,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春天一步一个碧绿的脚印。我们早就互相认识,但要亲人一样,彼此握住对方的手,中间还隔着一座料峭的春天。风吹过来,车前草侧了侧身,悄悄躲在了路边。当春风如车轮一样碾压过柔弱的枝叶时,它已经走进了村庄,在家家的大门口徘徊,向花园里张望,又跑向四面八方的田野,命运沐浴着清贫的风,太阳下,举起一串串籽,像从怀里掏出一颗颗悬壶济世的心。

北方的五月,没有碧绿的粽叶包裹晶莹如心的米粒,我只有一片艾草,葳蕤、萋萋、婆娑,但不碧绿,枝叶灰暗,神色凄楚,暗含幽怨,像一片忧郁的心情。草尖上颤抖的露珠,像它眼角上浸出的泪。这种草,正适合怀念,风吹过时,它微微起伏,像有个灵魂御草而飞、轻轻徘徊,激荡起了一层层涟漪,打碎的阳光,遗落一地,充满了浓郁的草药味。我用艾草捻一炷香,点燃,灸治心上的疼。

还有那些苦苣,长在小麦中间,小麦青,苦苣比小麦更青;长在玉米中间,玉米绿,苦苣比玉米更绿;长在土豆中间,苦苣的根,就握住了泥土深处一疙瘩一疙瘩的心事。苦苣,长在庄稼中间,却没有粮食的名分,在饥荒年代里却又担当了粮食的责任,那些面如菜色的岁月,生命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一半是苦苣的汁液。长在野草中间,苦苣,比野草更野,没有家园,处处是家园,春来发芽,遍地青青,沿着广袤的风向走遍千山万水,走成遍地无声的乡愁。一朝得恩宠,苦苣被选进灯红酒绿的都市,混身山珍海味中间,却依然被叫做野菜。多少次,面对举箸的饕餮之客,我不敢品尝,我怕吃出满口的苦来。

最可怜那蒲公英,一层层叶片像薄薄的手指,在月光下悄悄展开来,握住一滴滴颤动的露珠,仿佛提着一盏盏灯笼,照亮泥土深处的脚印,循着一声浅浅的虫鸣,抚摸我心头的怀念。童年的旷野上,春风浩荡,炊烟弥漫,一朵蒲公英开出一抹思念,那诉说不完的情意,低低的,在庄稼中间独自翠绿,时隐时现,紧紧贴在泥土上,像婴儿依偎在母亲的胸膛上。生命里绽开的花朵,是黄金的一声沉重叹息,身世卑微,心怀悲悯,多像我那些命运低下的亲人,风一吹,它们清贫的儿女不管飞得多远,内心的梦想,总会落地生根。

到了秋天,一丛一丛的野菊花,把黄土积攒了一年的激情没有忍住,沿着时间里雨水修筑的辽阔广场全部喷涌出来了,蓝色的忧郁,染上秋天的眉眼,点燃了深山里的寂寞。野菊花,这是一群孩子,她们挤着拥着,浩浩荡荡,从沟底源源不断跑上来,有几朵,停在了我家门口,更多的向山顶跑去,她们追赶着,最后看一眼飞过山梁的那一行大雁,一路上,浓雾紧紧地裹着她们楚楚乱颤的身影。没有蝴蝶,没有蜜蜂,她们是月光最小的女儿,秋虫悄悄伴奏,她们随风轻轻舞出遍地的惆怅,让多余的时光闲散下来。群山肃穆,侧耳聆听秋天最壮丽的绝唱。

草垛是摞在一起的蒿根、席芨、草胡子、麦秸、胡麻秆、豆蔓,这些土生土长的柴草们,早已丢掉了青涩的年华,紫色的虫鸣、芬芳的花香、金黄的记忆,水嫩的腰身也已溃散,日子一天天枯瘦,变成了暗淡的枝条,夹杂着生活飘下来的落叶,镰刀的伤痕已经风干,而在潇潇雨声里,疼痛的刺尖仍扎进一个人的关节,时时像老鼠一样啮咬。这是一座静默的时光,像一个岁月的老人,守候在家门口,守着儿女的梦,让一只花公鸡站在自己的肩头,一声声把一个个黎明叫出来,允许一条大黄狗,在脚下一次次对着黄昏吠叫,在天空,用巨椽一样的炊烟之笔,撰写生活曲折艰辛的辽阔意境,把内心珍藏多年的火苗,隔着经年的尘土,一点点掏出来,递进家门,递给灶膛,递进炕洞,让余烬的温暖,在岁月的深处慢慢散开。

道路两旁的树们,多像路上汹涌的人群,它们排好了队,一个紧跟一个,西北风吹来,它们弓着身子,像赛跑的运动员做好了准备,等待一声雁鸣的令枪打响,它们就要向前冲击。我到来时,它们已经拐过了季节的几个弯,越过了一辆辆汽车,除过和秋风比赛而外,它们竞争的对手,就是埋伏在前边的一场浩大的秋雨,渐渐变成无边的飞雪。它们已经无法停下来,也无法转过身打量一下脚步,它们呼叫着两边山头上更多的树木和衰草加入到竞赛的行列中,它们跑得太快了,我听见它们气喘吁吁,每个树的体内仿佛都有一条喧嚣的河流。它们披着一匹火红的绸缎,像运动员披着一面自己的国旗,高举着秋天的荣誉,黄昏时搁在枝丫间那个又圆又大的落日,是季节的最高首领颁发给它们的一枚金质奖章。

写到这里,仿佛在遥远的故乡,在草木人间,我似乎已经无处可逃,被草木一路追逐,四面围堵,从初春的碧绿、盛夏的繁茂到深秋的金黄、寒冬的干枯,柔情似水的草、激情似火的木,一半芬芳,一半苦涩,把陡峭或平坦的岁月拉扯大,开成花,鲜艳于阳光的笑容里,结成果,甜蜜于月华的梦里,燃烧成炊烟,高于房檐和草垛,缭绕于枝梢,低于山头;在草木深处立烟居住,盖三间瓦房,草顶泥墙,坐南朝北,冬暖夏凉;以草木的灰烬,去喂养庄稼,我种粮得草,种树得木,用草木的枯枝败叶、边角废料烧火做饭、生火取暖,用草料喂养一群食草动物,终生与牛羊为亲为友、为一家,与生活对话,跟自己的春秋平起平坐,煮一壶沸腾的窖水,冲一杯清淡相宜的茶,慢慢品尝这浓淡相宜的草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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