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雨

作者: 刘荒田2016年12月20日来源: 襄阳日报优秀散文

雨说来就来,开始时不以为意,仍在露天处走,感到裤腿沉重,才躲进一家五金店的招牌篷子下,身边是店家摆卖的塑料盆、扫把、刷子、浴室用具。

雨丝款摆着侵入,在脸上洒下,恍惚间进入一个空疏的林子,遭到柔弱的叶子阻挡。感觉如此奇妙!想了好一阵,对了,是乡村躲雨的体验,简括那感觉,是“带甜的凄清”。

本来,这是异国都市居民区内的商业街,和我青春年代的穷乡村并无可比性,偏偏这阵子因时间太早,兼下骤雨,并无行人。车子不少,若干聪明过头的驾车人算定查违规停车的巡逻车不来,公然霸占车道,害得其他车子恨不得扁起身子挤过去。此外是两三位以手推车送货的资深店员,手指夹的香烟被雨浇熄了,若有所思地过街。于是,总体有了“静”的主调,雨则适时地贡献冷意,合成教我发思古之幽情的氛围。

不是自作多情,也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鼻尖承接一颗玲珑的雨滴时,我的思绪飞越时空。

那是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岁月,在教课以外,还有些日常事务,如家访,如宣传,如调查。春夏天气是说变就变的孩儿脸,不爱带雨具的年轻人,遭受雨的突袭,其频率之多让人应接不暇。雨来了,慢的在雷声滚过以后数秒;快的和闪电联手,电光爆出雨的粉末。

躲雨最多的处所,是乡村的门楼。从前,这是村子的正式出入口,后来,围墙的砖头被拆去砌土高炉,门楼孤零零地立在距离排排屋一二十丈处,和行将倒塌的土地庙为伴。雨越发大了,炸雷教人发怵,抱臂靠墙,任雨的粉末撒在身上。不远处,有青牛在雨网里吃草,声若雨敲打柳条纷披的湖面。

我痴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本来心里就有点堵,那年代教人欢欣鼓舞的事体实在稀少,雨更把眼前微小、秘密的愉悦,如接到情书,读到好诗之类都溶解了,于是有了清晰的凄凉之感,情怀抽离落满粉笔灰的教书匠生活,进入哲学层次,想到宇宙之大、人类的前途、个体生命的微末和倔强。

雨声益发汹涌,稻田之间的小渠水声哗哗,屋檐架起许多道迷你瀑布。我无处可躲,干脆站到风口,风吹不起湿透的衣服下摆。我以发白的嘴唇吟咏李清照词:“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即便不是独处,躲雨也不乏情趣。比如,村屋檐下,或者生产队建在稻场边的小屋里,照例必有几个村子里的男人,他们不是躲雨,而是偷懒,趁下雨来这里抽水烟筒、聊大天。家里忙于喂猪、做饭、哄小孩的,是他们的女人。谈话不热烈,且不会涉及禾苗被淹、堤坝有险、自家房子的泥墙倒塌这类晦气话题,那是老天爷的辖区;他们说着荤笑话,开老光棍的玩笑,还谈着柴草最近被别村瓦窑收购的行情。我不必发言,坐在一边听,偶尔插一两句。

忽然,田里的青蛙成群地合唱,哦,雨停了。

在乡村人家的檐下躲雨,碰巧被屋内的主人看到,他会拉开柴门,请“老师”进来喝口茶。我当然不能当不速之客,站在原地,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气话。

在乡村躲雨,看以凄凉为基调的风景,胸次较为干净,思绪较为沉潜,这是肯定的,连此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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