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2年07月08日亲情文章

人常说父亲像山,可我怎么想也无法把父亲与山联系起来,找出其中父亲与山的对应关系,那怕只有一点点。《山经》里说我国有347座名山,那一座山都与我的父亲没有关联,这些山那么有名,山里住着神仙;而我的父亲那么普通,普通的心里只能装下我们姊妹七个。山那么高大顶天立地,风雨之中巍然不动;我的父亲那么渺小人云亦云,风云变幻之中随波逐流,毫无主见。山那么远,而我的父亲那么近,近得就像自家院子里摆放的那辆人力车上的轮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被同心轴连着一块转动、一块歇息。山那么庄重、肃穆,一成不变;我的父亲却那么亲近随和,如同院子大门上的门扇: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伸手可及。按照中国男左女右的习惯,父亲就是左边的那扇,母亲是右边的门扇,他们默默的一同守护着自己的儿女。

父亲有一句口头禅:“我吃饱了,娃娃吃。”我想我的父亲就是一只大公鸡。因为父亲这句话,不由我就想起小时候农村院子里那只在地上觅食的公鸡,寻觅了半天,当发现食物时却“咕咕咕”地呼唤母鸡和小鸡娃来吃,在母鸡和小鸡快乐地进食中,公鸡虽未进食,站在一边也是那么的满足、惬意,其乐融融。谁若能看到公鸡这时的神情,谁就一定能懂得什么叫幸福。

人常说,鸡有四德:“守信,清晨报晓;斗勇,铩羽相拼;仁爱,食物谦让;华饰,通体漂亮。”公鸡永远高昂着头,即使在人的面前也如此。父亲是个老好人,常常说:“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在风云变化中父亲的随波逐流是一种如水般低调的积极,是一种智慧的选择。所以,父亲除了鸡的斗勇之德没有外,其余“守信、友爱、华饰”三德皆备,加上“淡定”之德,也算“四德”。

父亲守信。七几年父亲没有平反时我家还在农村。一次,盐池羊场的李厂长来我家,喝水,稍息,起身。指着地上自己的袋子说:“老高,袋子看好了,里面全是钱。”“哪有钱用袋子装的?”父亲不信,说:“放心,就是黄金也不会丢。”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母亲慌里慌张的在新窑门口喊院子里的父亲:“他大!快来!钱!全是钱!”我随着父亲好奇的一块进去,原来是李厂长放的袋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钢镚和毛票从洞口流出。父亲笑道:“真是钱啊,这老李。”就让母亲再拿了一个袋子,把流出的钱和原来的袋子一块装了进去,并嘱咐别动原来的袋子。

后来,李厂长取钱,父亲把经过说了说让点点看对不对,李厂长袋子一提,说:“谁还不了解你啊。”就走了。

父亲仁爱。对人不分老小、尊卑贵贱对人一视同仁,谁有困难都倾力相助。如水的温柔、谦卑里有着大海中一样的包容。我家从平反后搬到了县上,便成了过去乡邻和亲戚进城赶集、打尖歇息甚至寄宿的地方。母亲是家庭妇女,那时家里的全部收入就是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我们姊妹七个除了大姐在农村,其余六个全在念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很是艰难。有好心人便劝父母不要招揽这些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啥都强。父亲笑笑:“谁睡我家,人走了炕还在我家的炕,背不走。吃,一个人能吃多少?我家人多,省省就出来了。”于是,一如既往家里天天客来客去,如流水;年年有在县上念书寄宿我家的农村亲朋好友的小孩,像家人。

说父亲华饰,有点牵强。父亲爱干净整洁,不论在农村还是城市,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一生如此。父亲的华饰是朴实无华,是被岁月搓洗出来的一种古旧朴素的华美,这种华美体现在人们对父亲的日常感觉中,就从无形变为有形了,那是人对父亲的影响——和蔼、可亲和至善,是父亲用一生的时光为自己制造的人格饰品。有心的人都能看到。

父亲善良也很胆小。那年,我才十二岁,秋天农村开始挖土豆,家家开始清理地窖准备冬储。这是男孩的事情,父亲便派我清理。我估计地窖里可能会用老鼠,便把小弟弟打发下去探路。果不其然小弟弟刚下去就发出因受惊吓而发出惊叫和求救声,父亲着急的催促我下去,我说害怕让父亲下去,父亲不好意思的像个孩子一样羞答答地说道:“我也怕。”

父亲也喝酒,却从不去外面赶酒场,吆五喝六,说不喜欢。应酬也是出于礼节只碰几杯就完。父亲喝酒只在家喝,过去农村的蓝边碗能喝一碗二锅头,喝完倒头就睡,不说话。所以看到我们哥四个谁喝的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呕吐一地,母亲便让父亲管管不让我们以后喝酒,父亲说:“男人不喝酒怎成?”等我们清醒了也只问一句:“酒喝的没个人样,喝的啥味?”啥味,我们想了几天除了难受也想不起啥滋味,不知怎样回答。

父亲好烟,一生都没戒掉。父亲老了嘴里装着一口假牙,是二姐再区医院找熟人配的,很好用,能吃豆子。父亲常常为他的假牙骄傲,其中还有表扬二姐的成分,我们都知道父亲最疼爱二姐,但不嫉妒。二姐心细也和父亲一样善良,到现在也很顾我们这个大家,明是明,暗是暗,背着二姐夫没少帮父母和兄弟姐妹。于是,父亲说着,我们听着。听父亲说自己过去的牙齿有多好,吃核桃都从不用锤子,多结实的核桃到了自己嘴里都能咬烂。只是年轻时好奇烟卷里加了麝香,一口好牙掉了。由此劝我们福不可享尽,做事要有个尺寸,有个掌握。

父亲是因得肺气肿离开我们的。在医院治疗时医生问父亲要烟还是要命,父亲说两个都要。医生说父亲没毅力。我们说父亲这是不负责任,让戒烟,父亲答应了但还是私下里偷偷抽着。父亲很固执。

这种许许多多小的固执却能造就出一种对大是大非的坚定。当年,父亲看到造反派打保守派,手段之恶劣,刑罚之残酷,心中不是滋味,他想不通人与人怎能这样,就是对畜生也不能如此啊,常常感慨不已。有人劝父亲不要这样议论时事,小心惹祸上身。父亲对劝他的人说:“不让我说真话,大不了打个右派,总被让我打人心里好受。”所以父亲成了右派,用右派的代价完成了自己对人性善的坚守。很朴实。

父亲节到了,人们都在回忆父亲,解读父亲,我发现自己的父亲像自家的老院子,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温馨的世界;像老院子里的一棵树,在六月的烈日下给我一片阴凉;像家里过去的那间土窑洞用爱的恒温让我在四季的奔波里,生命永远保持着新鲜,父亲也像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那么亲切而熟悉,却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去描述。这是因为我把父亲也像院子、树、房子、物件一样认为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只使用父亲,而没真心关爱过父亲,忽视了父亲也是大家的父亲,他不但一直要照耀温暖着我,同样也要照耀温暖着我的姐姐、妹妹和弟弟。

2006年,69岁的父亲离我而去。我盘点父亲的一生,父亲做了22年的儿子,做了47年的父亲。在我做儿子的24年里,我毫无节制地挥霍着父亲的体力和精神,消耗着父亲的生命还不满意,总嫌父亲古旧呆板,不识时务,父亲说东走我便西行,把父亲的教诲当成耳旁风。在我与父亲一起做父亲的19年里,想听了父亲的话语却明显少了,每当征求意见时父亲就说:“你也是父亲了,知道该怎么办。想好了,自己该怎做就怎做。”虽然我也是父亲,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做。

“老子不死儿不大。”父亲走了,我终于长大了。但我在那和父亲说话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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