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思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 关雎》
一
湘西北的春天来得特别急，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便山花烂漫，遍野翠绿，不由让人想起岑参的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没等惊蛰雷响，冬眠的动物也纷纷迫不及待地爬出洞穴，精神抖擞地开始了自己的爱情生活。几只叫春的野猫，在乔新生宿舍的屋顶上闹腾了半宿，爱的死去活来，让他实在难以入眠，起来赶了几次。
星期天的早晨，山野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早起的鸟儿已在树头叽叽喳喳，打情骂俏。乔新生悄悄起身，爬上自己特别爱去的后山坡，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无拘无束，是真正的主人。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定，沐浴在温暖朝阳里，一阵微风吹过，身心都倍感欢愉，竟有一种微醺的感觉。瞧着四周无人，就从兜里摸出一封信的底稿，那是他昨天晚上草就的。
“亲爱的琳琳”，他看了看，似乎觉得有些“小资”，太肉麻，就把“亲爱的”三个字划掉。改成“琳琳同志”，又觉得有些生分，平时在一起称呼还叫琳琳呢，怎么写情书还倒退了呢。几经考虑，他把一开头的称呼定为“琳琳”二字。
“你好！给你写这封信，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我到宣传股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得到了你的许多帮助，从业务上到生活上，处处感到你的温暖。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爱好；我们年龄相当，朝气蓬勃，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我们能往前再走一步，在战友的关系之上还能发展到男女朋友的关系吗？”这个开头虽然平淡，缺乏诗意，但毕竟把自己的最重要的意思说出来了，乔新生基本满意，就这样吧。
第二段就多少有点抒情了：“你在我心里是非常完美的，娇美的面庞，颀长的身材，甜美的声音，爽朗的笑声，还有温婉可亲的性格，从容不迫的谈吐，都使我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你的才华更让我倾倒，读你的作品，小说让人愉悦，诗歌让人激动，散文让人心境澄明。我的业余文学创作，就是在你的影响下才开始起步的。”
乔新生这样说并不夸张，柴琳琳的文学才华不仅在全团公认，就在军区也是挂号的，是军区众多女作者中两个最具潜质的文艺创作苗子之一。早在乔新生还在一连当战士时，就知道柴琳琳的大名。有一次，她写了一篇反映测绘兵生活的小说《雪山青松》，奉政治处胡主任之命，拿到连里征求意见，指导员就指定了乔新生等四个文艺骨干参加座谈。她先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遍，乔新生当时就佩服得很。但在表达意见时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急的脸都红了，引得她莞尔一笑。乔新生就牢牢记住了那个可爱的笑容，并从此心里有了文学梦的萌芽。
《雪山青松》是柴琳琳根据真人真事加工写成的。1969年夏，团里一个外业分队在西藏阿里执行战备测量任务时，有三个战士被叛匪杀害，分队其他同志配合当地驻军全歼了那股叛匪，并顺利完成测量任务。柴琳琳先是写成小说，后又来把小说改成剧本，请来军区话剧团的导演，排成四幕话剧，演员以特二团官兵为主，在军区个部队巡回演出。这个话剧先后演了几十场，很受欢迎，影响越来越大。后来，八一电�爸破б怖慈丝戳搜莩觯⒕龆ǜ谋喑傻缬埃嵘弦弧Ｋ且幻媾扇司母谋嗑绫荆幻孀橹菰崩床慷犹逖樯睿心信戳耸父鲅菰薄：罄矗缬懊慌某桑菰泵且沧吡耍凳墙嗫戳司绫荆衔挥刑逑盅逑�“三突出”的创作原则，就被枪毙了。
恋爱中的人都是弱智的，最典型的表现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乔新生显然还没有进入这个状态，所以他对柴琳琳也不是百分百满意，印象最不好的一点，是她居然会吸烟。她说是在军区搞创作时跟那些男作家天天一起熬夜，看人家都抽烟提神，也就慢慢学会了。乔新生思想可能有些保守，总不能接受一个漂亮姑娘喷云吐雾那个样子。不过他很理智，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自己也是一身的毛病，人家那点事，最多是白玉微瑕吧。
“这一年来，我们一起读书，欣赏中外名着；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有很多共同爱好，我们志同道合，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结合，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将来可以一起搞文学创作，一起读书学习，共同创造美好幸福生活。”看到这里，乔新生突然想起一句古诗“红袖添香夜读书”，想起苏轼与朝云，白居易与小蛮腰，沈复与芸娘，眼神不禁迷离起来，他是一直都很向往那种才子佳人意境的。
说到读书，1976年，文革已很难搞下去，但文化禁锢政策仍大行其道，除了《金光大道》、《艳阳天》之外，没什么文艺书可读，柴琳琳就借给不少书给乔新生看，像《简爱》、《基督山伯爵》、《傲慢与偏见》、《红楼梦》、《复活》、《红字》等，都是她偷偷从家里拿来的。有一次，乔新生与柴琳琳正一起看《红楼梦》时，被一个干部看到，就举报说乔新生看黄色书籍。团里很重视，专门派人调查，柴琳琳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听我爸讲过，毛主席说要读八遍《红楼梦》才有发言权，我为啥不能读？柴琳琳的父亲是军区副政委，这话谁也无法去找军区首长印证，只好稀里糊涂地压下作罢。后来才知道，毛主席确实和许世友说过这句话，只是山沟里的人孤陋寡闻罢了。
最后，他在信里这样写道“也许这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是我的自作多情，如果真的是这样，请你把信销毁或退我，就当这是没发生过的事。我们还是同事、朋友。握你的手！”信是写完了，该表达的意思也都说明了，热烈而不庸俗，浪漫而不夸张，乔新生自我感觉不错。但是，这封信寄不寄呢，他不禁犹豫起来。想起近来团里发生的关于情书的两件轶事。
二连一排长于为民，是乔新生的老乡和朋友，两人关系很铁，没事常往一起凑。他看上了三连一个姓江的女技术员，因为业务关系接触过几回，人家对他挺热情，聊过几回天，他自认为有基础了，就想写信求爱。于为民曾征求过乔新生的意见，乔新生不以为然，说那人我熟悉，很正统，性格孤傲，做事偏激，不一定适合你。于为民不听，还是冒冒失失给人家写了封求爱信，表达了爱慕之情，还抄了几段不知从哪本书里找来的甜言蜜语，自以为得意。可没过几天，那个姓江的技术员为表示追求进步，居然把于为民的信交给了政治处，政治处又把信转给二连，这下子闹得沸沸扬扬，于为民的脸丢大了，成了全团的新闻人物，这封信也成了大伙茶余饭后的谈资。灰头土脸的于为民实在忍受不了，好像自己办了多出格的事似的，没脸在团里干了，正在申请调动工作。想到这里，乔新生不禁打个寒战，凡事皆有可能，若果柴琳琳也把信交了，那我还咋有脸见人，这特二团就没法子呆了。虽然，依他对柴琳琳的了解，她的品位、性格、脾气、价值取向，都不会干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事，可不怕一万就都怕万一，人都是会变的……
再一件事就近乎于闹剧了。一连有个技师小马，家境优越，中专学历，小脸白里透红，身材如玉树临风，因自身条件不错，就有些飘飘然，办事不够那么庄重、严谨。他看上了三连的两个女干部，都觉得不错，各有千秋，一时难以定夺，同时他也没有把握，不知道人家哪一个会看上自己。就耍了个小聪明，同时给两个女干部写了求爱信，又一起寄了出来。结果，忙中出错，把信装错了。这就闹大笑话了，两个接到求爱信的女干部，看到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里边却是写给别人的信，都很生气，觉得既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爱情的不严肃。一气之下，就把信交给了政治处。在政治处领导看来，这两封信和于为民那封信的性质完全不同了，于为民示爱是自己权利，无可非议，而这却是典型的“爱情杯水主义”，不说是道德败坏，起码是思想认识不够端正，必须进行教育。就把马技师叫到政治处，由胡主任亲自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令其写出检查，乔新生就在旁边负责进行谈话记录。
想到这里，乔新生对自己说，还是谨慎些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封信先放放再说，他最后决定。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优柔寡断是乔新生的老毛病，看来改也难。
二
此时，柴琳琳正在千里之外的军区政治部举办的文学骨干培训班学习，培训班请了北京、上海几个着名作家讲课，还请文学评论家对参班学员的作品进行分析。希望能把军区的文艺创作往前推动一下。
柴琳琳一边听课，一边记录。她知道，即使她在听课时，也至少还有两三个男学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在她已习惯了。因为她确实很漂亮，身高一米七，唇红齿白，肤如凝脂，身材苗条，杏眼柳眉，鹅蛋脸，高鼻梁，具备了美女的所有要素，是“女神”级人物，走到哪里都会让人眼睛一亮。
如果说美貌拜父母所赐，没啥可炫耀的话，柴琳琳还是个难得的才女。她的母亲是广州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家里书橱的中外文学名着，她都读过多遍，很小时就在报纸上发表过作品，还因为才貌出色，当小学生时就多次在外事活动中为外宾献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刚参军时，她担任团里的电影放映员，还兼着广播员、文艺演出报幕员，她的声音柔美而不造作，普通话又标准，很受欢迎。她还经常到连队搜集素材，指导基层文学创作，搞“批林批孔”辅导报告，组织“评法批儒”演讲，早就是团里的明星级人物。
后来，她提升为宣传处新闻干事，到军区参加过几次文艺创作培训班，还到《解放军报》实习了半年，回来后，就开始搞文学创作。她写的散文、随笔开始在军区《战士报》发表，当时还有人议论说，是他父亲关照的，清者自清，她也没有出来解释。后来，她的作品接二连三在《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露脸了，那些闲话自然也就没有市场了。
柴琳琳的父亲是这一批女兵家长里官最大的，任大军区副政委一职。但她身上却少有高级干部子女的娇气、傲气，从不化妆，不讲究吃穿，也不炫耀父母的身世，缺水时和同事一起跑到河边洗漱，拉练时除了背枪与背包还多背一个照相机。只是当大伙谈到一些低俗话题时，她会偶尔瞟来不屑一顾的轻蔑眼神，暴露出她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气质。
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林彪儿子林立果到处选妃子，特二团也没幸免，团里奉命送去二十多个女兵照片，说是选拔到中央军委机关工作的，要求相貌姣好，政治可靠，身体健康。最后只有柴琳琳一人被选中，不过，报上去以后，听说叶群不希望与高干子女联姻，要找工农家庭孩子，柴琳琳就被刷下来了。当然，这个内幕也是大家在私下传播的，不知真假，说的有鼻子有眼，谁也无法证实。
虽然是“百千宠爱集一身”，不过，她也有困惑。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对爱情有很高的期许，她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像马克思与燕妮、鲁迅与许广平那样，有肉体与心灵的高度沟通，心心相印，同甘共苦，既是生活的伴侣，又是事业的战友。她很欣赏苏联作家契诃夫在《万尼亚舅舅》剧本里的那段名言：“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面容、衣裳、心灵、思想。”可这种人遇而不可求，上哪儿找去呢，从她情窦初开就一直在寻寻觅觅，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她在外边有极高的回头率，军区机关的参谋、干事还有一起学习创作的干部，追求她的排成长队，让她烦不胜烦。但奇怪的是，在特二团，却从无一人向她求爱，甚至连公开示好的人都没有，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敢追我呢，莫非我是老虎不成？即便是老虎，庙里的小和尚不是最爱老虎吗。其实，他不了解那些出身普通家庭的众多男军人的微妙心理，不是不欣赏她的美丽，不是没有对她产生过幻想，而是自惭形秽，觉得她有些高不可攀，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仰视，无法亲近。还因为她不光人漂亮，有才华，而且出身显赫，是军区副政委的爱女，我们这些平民子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不要自讨没趣为好。所以，她在团里从无任何“绯闻”传出，大家对她都是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她也很奇怪，自己条件那么好，要啥有啥，战友们为什么没人射来丘比特之箭呢？
但认真想想，也不是没有人对自己有好感。譬如同事乔新生，就和自己很接近，有共同语言，能谈得来，还经常给自己帮忙，人也很有才华，喜欢读书，上进心强，是胡主任的得意干将，也是全团闻名的笔杆子，将来肯定是有作为的。
而且乔新生外在条件也不错，身材适中，相貌俊朗，心态阳光，儒雅温和，彬彬有礼，为人善良，忠厚老实，没有什么陋习。如果说我要在团里选择配偶，那乔新生就是最合适的对象，虽然平时也能感到他的火辣辣眼神，觉察出他的脉脉含情，可他为什么对我无任何表示呢？你害羞嘴上说不出来，写封信总是可以的，总不至于要我先开口吧？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乔新生你这个窝囊废、胆小鬼，你真急死我了！
相比较而言，军区宣传部有个邱干事一直追自己很紧，求爱信写过好几封。邱干事条件也不错，身材魁梧，一表人才，喜欢罗曼蒂克，会哄女孩高兴，出身军队干部家庭，也颇让自己心动。但她对邱干事也不够满意，觉得他有些浮躁，不够踏实，爱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她在想，如果把邱干事的风流倜傥，浪漫多情与乔新生的持重踏实，聪慧多才结合起来，那就圆满了。比来比去，她觉得还是乔新生更可靠，更让自己感到温暖。
想到这里，她打开笔记本，翻到一首《听春》的散文诗：“有个词叫‘满眼春光’。没错，每当看到花红柳绿，风筝飘舞，人们就会欣喜地说：春天来了！春能看到，春也能听到吗？当然能。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春雷阵阵，春雨潇潇，春风扑面，百鸟争鸣，这不就是春的声音吗？
闲听春雷。‘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春雷的声音柔柔的，似乎贴着地面滚滚而来，不像夏天的雷那么吓人，震耳欲聋，但却意义非凡，就等着这每年第一声春雷，万千动物就醒了，就动了，就钻出地面，爬出树洞，争先恐后地投入春婆婆的怀抱。听春雷，最宜一人端坐阳台，捧书一卷，旁有佳茗。微闭双目，静静听着雷声由远而近，感受到大地微微震动，悄悄对自己说：蛰伏一冬，该雄起了。
静听春雨。春雨声音很小，须用心去听，所以形容为‘淅淅沥沥’。文人骚客多有听春雨之习，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幽居小楼，明晨雨霁，叫卖杏花之声传来，心境不禁为之开朗。虞集‘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诗人在京城住了多年，听到春雨之声就不由得勾起了对江南春色的思恋。听春雨，最好约一二知己，各撑一把油纸伞，漫步雨中，默默无语，听春雨打到纸伞上的沙沙声，心境澄清，曼妙无比。
卧听春风。四季皆有风，但夏风燥热，秋风肃杀，冬风凛冽，唯有春风宜人。如果能静下心来去听，你会听出春风是温暖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暖洋洋的春风，让我们卸去臃肿冬衣，换上轻便春装。你会听出春风是柔和的：‘轻风摇杂花，细雨乱丛枝。’春风扑面，就像少女的发丝轻轻掠过脸颊，令人陶醉。你会听出春风是忙碌的：‘春风多可太忙生，长共花边柳外行。’春风忙着吹绿大地，忙着吹醒万物，忙着吹开百花，还要忙着春风化雨。听春风，宜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拿一顶小帽盖住双眼，任温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似睡似醒，听春风从耳旁习习吹过，如痴如醉，渐入佳境……”
这是乔新生的作品，虽然没有发表，但她特别喜欢，就抄在笔记本上，不时把玩欣赏。也正是这首散文诗，让她对乔新生刮目相看，认识到了他的才华学养，进而暗生情愫。
她很纠结，左右为难，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回去征求父亲、母亲意见。他们都是很开通的人，说你自己拿主意，只要人品好，求上进，对你好，我们就没意见。
这一节课，她就没好好听，从头到尾就一直在胡思乱想，心猿意马，净走神了。当身边响起一片掌声时，她才知道，课讲完了。
三
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第一句话就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特二团的男女干部可是早就超过少女、少男的年龄了，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他们着急，团里领导比他们还着急。
特二团有近千号人，因专业性较强，干部配额有六百多人，比一般部队多很多，战士才三百多人，主要负责警卫和后勤服务。这其中男干部四百多人，女干部一百多人，用句粗话来说，就是“狼多肉少”。
部队培养一个熟练的技术干部不容易，没有个十年八年不行。团里为了能多保留技术骨干，希望女干部都尽可能在团里解决个人问题，留住一个女干部就留住一个男干部，因为一般夫妻在一起工作的都比较稳定，能工作到四十来岁甚至到退休。所以，团里几个领导都很热心当红娘，做媒拉线，把觉得条件差不多的往一块儿撮合，还真成了不少对。不仅如此，团里还积极想办法，出台了许多优惠措施，鼓励适龄男、女干部都在团里找对象，争取“肥水不流外人田”。
安居方能乐业。团里多方筹集经费，专门修了一栋三层的宿舍楼，只要在团里结婚就能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还有用水冲的卫生间，比团首长的居住条件还要好。结了婚的干部，可以一周三天回家居住，有孩子的女干部，可以天天回家住。每天派班车接送到城里上幼儿园、小学的孩子。
“食色性也”。可是，恋爱、结婚也是个技术活，不是急就能急出来的。有人能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有人就是不开窍，像个木头疙瘩。而且这还要看缘分，缘分不到，就是朝夕相处，一个锅里搅饭勺，也无法碰出情感的火花。
其时，覆盖全国家喻户晓的八个样板戏里的男女主角都是孤男寡女，杨子荣、李玉和、洪常青、杨伟才、江水英、方海珍、柯湘等一些顶天立地的英雄，个个威武不屈，光彩照人，却只会教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不涉及任何饮食男女之类闲事，你想学都没地方学。
书店里也没有任何指导恋爱的书籍。最时髦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里，第一句话是“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续上”，让人产生了无限遐想，似乎会有很多感情戏。接着又交代说萧长春与焦淑红相好，又都是单身青年，但后来的发展却令人失望。他们始终是“发乎情，止乎礼”，终日忙于阶级斗争，与马小辫、马之悦们斗得不亦乐乎，连手都没有拉过，也没有“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更没有高粱地里的颠倒鸾凤。几百页的书看完了，他俩还是坐怀不乱的男女柳下惠，到最后也没“弄成事”，让人大失所望。
还有一本私下流传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男女主人公苏冠兰、丁洁琼，是两个优秀的核物理科学家。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但两人基本上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别说接吻、拥抱，就是握手也才握了两次。可就是这样一本干净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说，仍被列为禁书，作者张扬也被逮捕并内定死刑。
倒是名气极大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又名《曼娜回忆录》里，确有不少性描写，绘声绘色，极具夸张，讲述的是主人公曼娜和表哥少华、同学林涛之间的三角恋情，曼娜有着遏制不住的两性冲动，在性和心灵方面对男性有深刻的渴望。但这本书是作为严格查禁的一号禁书，连中央文革首长姚文元都做了批示，要严禁严查，看了、传了、抄了，都要受处分。上海曾为此还枪毙了一个因看《少女之心》而犯罪的高中生。
不过，这本书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描写，确实是当时许多缺乏性知识的青年男女的真实写照：“他们穿着衣服拥抱过一次，就以为要怀孕了，很恐惧。后来又仔细地想，少华说我们穿着衣服大概不会怀孕，如果不穿衣服两个人这样抱着、贴着通气那可能要怀孕。所谓的通气，他理解为肚脐眼、双方肚脐眼会通气，后来每一次约会，曼娜就找两张伤湿止痛膏，自己先贴好一张，到了那个约会的地点，给少华贴好一张，然后他们就拥抱在一起，享受这种亲密的愉快。后来他们就有了性生活，可能他们认为现在把肚脐眼封死了，已经没有这个眼来通气，不会怀孕，不会有承受不了的后果发生。”
团里就有一对这样奇葩的年轻夫妻，结婚半年多了，又天天在一起黏糊，肚子还没动静。俩人很着急，就去医院看医生，医生一检查，女的还是处女之身。问他们是怎样过夫妻生活的，才知道他们结婚这么久了还未谙夫妇之道。很长时间里成为团里的一大笑话。为此，团卫生队专门请驻军医院一个医生来给新婚夫妻们讲了一堂常识课。
影响团里干部“甜蜜的事业”的还有一大障碍。女干部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军队或地方的干部家庭，条件优越，没吃过苦，男干部则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家里生活条件差，负担重，像乔新生那样来自小城市的干部都不多。城乡差距对爱情的影响，空前现实地摆在面前。
有一对刚结婚的干部回男方家里探亲，尽管临行前丈夫给妻子交过底说家里条件不好，妻子也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到了男方的湘南老家后，家里的落后和困窘，还是让这个从小在广州长大的城市媳妇无法忍受。吃饭时，苍蝇围着碗打转，多到挥之不去；睡觉在木板房的二层，一层就是猪圈，熏得无法入眠；最恐怖是上厕所，蹲在两根棍子上，弄不好就会掉进粪坑。原说好要休假二十天，结果不到一周，妻子就熬不下去了度日如年，坚决要求回来。
这是团里第一个城市媳妇回农村老家，她带回来的信息呈现出了爆炸性的效果，几个正在和农村干部谈恋爱的女干部便打起了退堂鼓，还有的本已准备登记结婚的，也犹豫起来。
政治处胡主任了解到这个情况，马上向政委做了汇报，专门开常委会进行研究。常委们认为，这在当前就是可能会影响团里干部稳定的大事，这个事情若处理不好，就会军心不稳，影响战备任务的完成。几个常委做了分工。先是政委在大会上进行教育，他讲了几个观点，让政治处准备个稿子，乔新生加了个班，宣传股长又润润色，政委很满意。大体意思是，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城乡差别，但通过我们的努力，这种差别会逐渐缩小，革命军人对此要有正确认识，不怕吃苦，迎接挑战。即便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干部，你们的父辈或爷爷辈也是从农村来的，看不起农村人，就是看不起自己的父辈。爱情是美好的，但为了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能因为有了一点困难和不适，就吓回去了，那不是一个军人应有的风格。接着，他又现身说法，讲了自己、团长、参谋长几个人的家庭，也都是城乡结合，多少年过来了，不是也很幸福吗？
然后团常委分别找那几个打退堂鼓的女干部谈心，做思想工作。通过多管齐下的细致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基本稳住了态势，除了有一个女干部执意分手外，其他还都最后好事多磨，喜结连理。
周末晚上，乔新生参加了一个战友的婚礼，胡主任主持，搞得很热闹。回来后，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就爬起来，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恋爱是甜蜜的，婚姻是现实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瓜熟总会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