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抱抱,一定很舒服

作者: 叶倾城2016年06月06日情感散文

大姐的女儿出世那年,我还年轻,看着个小肉球球,只觉得好玩儿,肉球球居然还会打哈欠、打喷嚏,小嘴粉粉红。我正爱不释手,肉球球哭将起来,紧闭双眼,扯开嗓子哭嚎,比电钻电锯还刺耳,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她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烦人,烦死个人。

大概是肉球球一岁上下,一个半夜,她突然的哭声把全家人从梦中惊起。给奶不要,给水摆手,只是哭得肝肠寸断。量体温正常,摸周身上下,都不见有痛点,她管自踢腿伸手哭个不休,她行将崩溃,只差和她一样痛哭流涕。我爸,也就是肉球球的外公把她接过去,抱在怀里。

一被拥在臂弯,她身子立刻向门的方向探,身体语言清晰可辨:出去玩儿。我们试着和肉球球做思想工作:白天再玩儿,现在是凌晨两点。肉球球哪里管这些,固执地手指门口,哭得越来越悲怆。万般无奈,外公只好抱着她在楼梯上上下下,拍着哄着,一层层的路灯应声而亮,又应声而息。

那一晚,不知坑了多少邻居。

折腾了至少一小时,才声渐不闻哭渐消,外公累坏了吧?外公还抱着肉球球,在客厅里踱着步,脸上带着温柔笑意,轻轻地说:“被抱抱,一定很舒服。”

肉球球伏在外公怀里,头抵在他肩上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用姿势表示:同意。

我的女儿小年,比肉球球小十岁。感谢天感谢地,这样的大闹天宫夜间版,不曾上演过。

这些年,家里人丁稀落,所以我们抱小年,抱得不太多。很早就跟她说:“姥姥腰不好。”我妈已经七十,经不起劳累。

两岁多,带她出门,她就会说:“年年不走妈妈抱,姥姥走姥姥把车(婴儿车)。”我先是把她竖着抱,体力不支后把她横过来,她说:“妈妈,我像是在天上睡觉。”又试着把她夹在腋下。总之,就是,变着法儿,让身体各部分均匀疲劳。

她再大一些,我们就千方百计灌输给她自力更生的理念:“年年,我们是大宝宝了,不要人抱。”她有时候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哭闹:“累、脚疼、不不。”我勉为其难抱她起来。

她其实是个乖孩子,抱不了几步——往往就是到最近的电线杆或者广告牌,就说:“放我下来,就到这里。”抱是很珍贵的事物,如同糖,她早知道不可多吃,于是只追求偶尔的一甜,片刻被抱的愉悦。

一次我们出门,遇到邻居小姑娘,全家人前呼后拥着,小姑娘被爸爸高高地举在天上,众王之王般,居高临下向我们招手。小年看着,不作声。我也不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她要求在电脑上看绘本故事,我为她设置好,就去了厨房,结果她跑到厨房门口喊我:“妈妈,来和我一起看。”我犹豫一下:算了,饭晚点儿吃也不会死。

我坐在电脑椅上,她立刻蹭上来,偎我腿上,在我与键盘之间的小小空档里存身。她乐滋滋地说:“我就喜欢挤在妈妈这里看。”

我忍不住,伸出手来环住她。耳边仿佛听见:“被抱抱,一定很舒服。”

这一生,我见过很多人,明知道是一场爱断情伤,却不能自抑地飞蛾扑火。所为的,不过就是被抱抱,被亲亲,被爱爱。

每一桩事物都有价钱,可悲的是,这价格永远随行就市,水涨船高。有些人不屑一顾的,对其他人来说得耗尽一生。

唯一免费的拥抱,大概就是来自家人吧。很抱歉,也许我给小年的拥抱,很不足够。但我必须保存体力,来陪她至少半生。

我拥着小年,想起我爸当年抱着肉球球上楼下楼的样子。那年,他快六十。而他,在小年出生之前四年,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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