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清明馃

作者: 周建道2016年10月18日亲情散文

三月是一封速递的信函,由黏稠的风捎来。小河两岸,柳枝抽芽,洋槐吐苞。在河堤,在菜园的畦墙,在田埂,在荒地,一种叶肥厚绿的植物在生长。它匍匐在地上,茎蔓生,叶子椭圆形,羽状分裂,花冠筒状,淡黄色。这就是蒌蒿,南方多年生草本植物。河水初涨,蒌蒿还没有脱去旧年的黄衣,又披上了新绿的薄衫。母亲提一个竹篮,到河边剪蒌蒿叶去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在八百年前描绘的南方景象,在我馥郁的记忆里,扩大,定格,映照着母亲清瘦的身影。她穿一件蓝色粗布衣裳,手中的剪刀在蒌蒿的茎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手有些皲裂,线条一般的黑泥浸入掌纹,成为生活的印记。蒌蒿叶柔软地躺在母亲的手心,郁香沉沉,蓝色的汁液粘在粗布上。河水在洋槐下环绕,一圈圈不断变大的漩涡又一圈圈地缩紧,形成涡点,下沉。水面像一张被风吹起的绒丝绸。洋槐枝垂下水面,河鲤跳上来,虾乌黑黑地成群,吸附在河埠的石礅上,青苔淹在水下,那么舒展。远远看见母亲在一丛蒌蒿中,清瘦,淡雅。我分不清哪儿是蒌蒿,哪儿是母亲。她低着身子,蒌蒿簇拥着她。她的咳嗽声沿着河面传来,让我温暖又痛惜。水蓝色的天空荡漾,湿润的空气包裹着清香。风吹过,蒌蒿起伏波澜。

蒌蒿叶清洗之后,用石磨磨成粉末,用夏布巾包起来压榨,沉淀。浸了一天的糯米圆润发涨,在木桶里冒泡泡。我们把糯米磨成米浆,和上蒌蒿粉末,搓成扁平状,再把菜馅包进去。菜馅是酸腌菜、春笋丝、豆芽、咸肉,调些辣椒末。锅里的水在吼叫,柴在灶膛里“噼噼啪啪”。锅里的竹篾蒸笼冒腾腾的水蒸气,蒌蒿的香气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我们围着灶台,眼巴巴地看着水蒸气蹿上房梁。一刻钟后,母亲打开蒸笼,蒌蒿馃软软地躺在里面,青白色。我的喉咙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在我们那,家家户户都做这样的清明馃。

清明馃上桌的季节,水田已经翻耕,白白的水上飘着浮萍。稻种下田,有的已经长出细嫩的鹅黄苗。油菜的花完全凋谢,此刻倒伏在田里,春意盎然之际,它的青春期已然结束。白鹭站在水洼地,时不时地拍打翅膀,长长的嘴伸进水里,抬头的时候,一条泥鳅在它嘴角扭曲着身子。

一九九一年春,我到了县城工作,生活多了颠簸。每年的蒌蒿葳蕤时节,母亲托进城的乡亲,带清明馃给我吃。纸盒里有一块白纱布,白纱布里是清明馃。我打开纸盒,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我面前。她习惯性地沉默着,鬓角的头发有些麻白,她匀称的呼吸拂在我脸上。

前天傍晚,我路过菜场,看见有一妇人在弄堂里摆一张小桌,一个煤球炉,卖清明馃。我说我要十二个。她说没有了,现做现蒸要半个小时。我说我等。她的女儿坐在她身边看书,看起来有十五六岁,文文静静。她一边做一边和我闲聊。她问我怎么吃这么多清明馃,很喜欢吃是吧。我说,一天吃三个,可以吃四天。我想说,我吃清明馃就会想起母亲,现在她年老了,整天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她去不了河边剪蒌蒿叶,磨不动石磨了。我终究没有说,我的声带被一种酸酸咸咸的水堵住了,发不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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