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

作者: 姚瑞林2016年12月16日来源: 襄阳日报情感散文

姑奶家,就住在我们村子的中央。

她家的房子是全村最低矮的一间。

她家的门前,有一块宽阔的地,记忆中,至少有半个操场那么大。

也不像别人家那样,用篱笆圈起,然后种上辣椒、黄瓜、豆角之类的,以丰富自家的餐桌或者把吃不完的拿到街上摆个摊子卖掉换点钱,以补贴家用。

姑奶没有这样做。

她先是用铁锨一类的农具,把那片地铲得平整,而后跟她的丈夫,两个人拉着石磙子,用上半天的时间,反复地在上面碾压多遍。

那片地,于是变得平整光滑,太阳一出来,还泛着光亮。

于是,自然而然的,她家的门前,注定是个热闹的地方、快乐的地方。

走乡串户敲锣打鼓耍猴、耍把式的,正月里来跑旱船、耍龙灯的,村里来了唱戏、放电影的,基本上都是在她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

平素农闲的时候,一村的老老少少,也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姑奶家的那片空地上。

板凳不够坐了,男人就直接靠墙坐着。拿出旱烟袋,从烟袋里掏出自家产的、上好的、用小铡刀切得稀碎的烟叶,闷在烟锅里,划上一根火柴,“刺啦”一声点着,美美地抽上一口,喷出的烟雾,袅袅上升,还散着一股浓浓的香气。

一个人过足了烟瘾,再转手递给身旁的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吞云吐雾狠狠地吸上几口,并且对玉质的或者玛瑙做的烟嘴品头论足,赞不绝口。

此时,有谁家的孩子拉肚子了,就央求着旱烟袋的主人,把烟杆里的烟油用细细的枝条刮出来,抹在孩子的肚脐上。要不了多长的时间,孩子的腹泻就止住了。

女人,则每个人端着一个用高粱秆做成的像小船一样的线筐,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或是用白的棉花团子,碾着飞旋的线坨子;或者纳着布鞋底,间或把锥子在头发里蹭几下,沾点头油,起到润滑的作用,更能省点力气,利索地穿透鞋底。

此时的姑奶,正坐在人群的中央,拉着扬琴。

姑奶从来没有跟谁学过音乐,一切都是无师自通。

不单单是扬琴,还有快板、琵琶、笛子、口琴,可以说是样样精通,简直是个杂货铺。

姑奶自拉自唱。

她的丈夫在旁边,左手拿着一根类似于十字架的木棍,木棍的十字架顶端并列着两个小铜锣,各有巴掌大,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乐器;右手则掂着一根细铁棒,细铁棒的顶端则有着一个铁镏子,有规律地敲打,一声接一声。

扬琴的舒缓悠扬,小铜锣的金玉之声,以及姑奶优美的唱腔,就盘旋在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子。

姑奶会的曲目,足有厚厚的一大本,但是我能记得上来的,只有一曲安徽的民间小调《摘石榴》。

过门之后,姑奶先是唱:“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我一砖头。刚刚巧巧,砸在小奴家的头呦。要想吃石榴,你就拿了两个去,要想谈心随我上高楼,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呦。”

然后一圈子的老少爷们,男人也不抽烟了,女人也放下手里的针头线脑了,随着姑奶的扬琴乐音,挺直腰杆,一起高唱:“一不吃你石榴二不上高楼,谈心怎么能跑到你的家里头?砸砖头为的是约你去遛遛呦。”

全场大笑。

接着姑奶又自拉自唱:“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今个天我又为你挨了一顿骂,挨打受骂都为你个小冤家呦!”

老少爷们接着唱:“听说你挨骂我心难受,妹妹挨打如割我的肉。你不如跟我一道下扬州呦!”“听说下扬州正合我心头,打个包袱跟你一道走!”

姑奶唱着,语气坚决果断,义无反顾。

最后是全场大合唱:“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呦!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呦!”

音落琴终,全场一阵欢呼,声震云天,连河那边田里偷吃的鸟雀也惊飞了。

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乡下的生活,其实家家是贫寒、清苦的。

如今想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苦涩。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我记得,几乎没有人有困苦与熬煎的面容。

相反,在最底层的生活里,有许许多多的像姑奶一样的人。

他们在简单安静的日头下,在田间地头,在风里,在雪里,生命永远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唱,充满了来自心底的笑声。

因为,那音乐,仿佛一道光,照亮了人们的心。

因为,那歌唱,就像一条鞭,驱走了人们的苦。

也正是那来自泥土、沾染泥土芳香的歌唱,给予了人们无边无际、无上无穷的力量。

他们,就着这股力量,拯救自己,脱离苦难,傲然笑对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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