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园一夜

作者: 刘伊霜2017年07月15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原创散文

你不知道吗,冷也是有声音的。

之所以这么说,我归结为当时脑子思考条件有限。因为那个气温骤降的四月看似太不讲道理,我瑟缩在洪渡河畔的夜,在广袤的栗园草场中像一只冻僵的清醒的虾。

接近午夜零点,篝火晚会已经散场,透过窗户,几个人影仍在坝子停留,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使寂静显得更寂静。热闹像燃尽的柴,只留下一些烟尘的气息,还可以想见三个小时前几乎窜到夜空里的火,热情的仡乡人非将你灌醉不可,我是中途偷偷溜走的,头发肌肤残留烤肉、木炭、啤酒、枝、燃烧的味道。

再过一些时候,灯火泯灭,人间万籁俱静。

这是高原山地上的喀斯特草原,海拔一千四百米上下,面积西南地区最大,冬天,会下温柔。四月原应轻盈而温暖,但在栗园草场,我正身裹一件黄色薄棉衣缩在被窝里打抖。因此,我相信这里下雪时是纷纷扬扬茫茫惘惘的那种。听说,许多外地人夏天来此避暑,那时的栗园草场凉风习习、牛羊隐现、雾色迷蒙、草露生姿,确是人间美境。

从地形看,它与起伏平缓的呼伦贝尔草原不太一样,栗园草场显得调皮不羁一些,绿色在流淌。这个季节的草像漂亮男人的短发,又短又密,看起来扎人,其实柔软而具韧性,结实地抓着土地。那些在草场上的牛羊,它们是这件绿呢衣上起的毛球。

这样的美配得上这样的冷。我暗地嘀咕,怀疑被子是不是刚从水井里捞出来,又冷又湿,整个人蜷缩在一小块用自己身体捂暖的安全地带,绝不越界半毫,这种谨慎的守卫让我直到半夜的雨来临时还清醒着。

冰冷又清醒的状态下,周围一片寂静,一切平日里微不足道的声音,此时变得极易捕捉。我信任听觉。视觉是有限的,甚至未必真切;描述是乏力的,而过于充实又沦为另一种空虚;但想象总是有趣且无辜,它像有个受感官控制的开关,听觉影响尤甚。所以,若你眼见洪渡河畔的美物后,要继续耐人寻味的想象过程,就要懂得默听。这时,你会听懂一些幽深的东西,比如大自然的万年沉吟,比如一个民族的喘息。

过去常想,热闹与寂静是勾肩搭背的一对老友。果然,这天晚上很静,我却梦游般地听到了无数声音。比如,白天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游走时,道旁的树木枝桠刮擦车窗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你认为这不稀奇,但这“嚓嚓嚓”却是我判断一个地方是否美的依据。能发出这样的刮擦声的地方,证明道路狭窄,未经大肆开发,草木丰茂,甚少砍伐,自然未被驯服,散发野性。我们喜欢抚摸爱人的皮肤,因此植物们的刮擦,是因为它们爱你,爱得顽皮。

这样的夜里,那位仡佬族高台舞狮演员的声音也荡漾起来,但不尽清晰,称不上回忆,只留下模糊的印象。那天下午,在这个冰窖似的房间,我缩在被窝里,他拿着笑和尚面具,讲他平凡的求生。

此人年龄尚小,二十出头,但声线和相貌成熟,皮肤被太阳与劳作熏烤得又黄又黑,身体倒还结实健康,只是脸上生出与年纪不相称的细纹。他像四月的西瓜,外部看似饱满,内瓤却还青涩。

也许是因为家里那两三亩地养不活什么人,他需要吃一些苦难来填饱人生。于是,十六岁外出打工,跟着老乡到繁华富足的江南,在这人间天堂他并没有看到许多小桥流水,而几乎是拥挤的、永远在招工的人才市场,灰色雾霾天,密集的兴奋的无眠的厂房,几年下来组装过保险柜、伞、鞋和各种物品,这些物品和他一样平凡无常,一样不可或缺。

高台舞狮是他家祖传秘技,表演时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十几张木桌搭成架,他与兄弟在高空舞狮耍技,引得台下观众一阵惊呼。这项技术禁止外传,因其危险程度高。跟舅舅学会这门手艺后,他偶尔会受邀为外乡游客表演,兼赚一些小钱。他告诉我,表演前,家人会做烧钱纸的仪式,向老天祈求平安。“嘿嘿,可我点都不怕”。但他们并不赖此生存,只是为了一种传承的责任,像栗园的青草传承土地的温度和湿度那样自然。

从他的声音和皮肤里,我读到了这个民族的承受。

这里的天空、草原、牛羊,就像仡乡人一样,透着对世界平静的爱意。他们热情好客,笑声奔放,尤擅劝酒。当他们用神秘的仡佬语唱着欢迎客人的歌曲时,歌声仿佛是从幽深古老的洞穴中传来。自然,外乡人难察藏在他们平静与爱背后的苦难。

“蛮王仡佬,开荒辟草。”白天目睹仡佬族祭祖仪式时,我对这句祭词记忆尤新,它伟美、古美、诡美。贵州人称仡佬族为“古老户”,允许仡佬人抬着棺材穿过寨子,择地而葬,这种敬畏和尊重有源可溯。

先秦时期,仡佬族的祖先濮人于蛮荒中开辟夜郎古国,在数以百计的“西南夷”地方民族政权中,夜郎实力最强、势力范围最广。尽管从它悲惨的历史命运来看,这种强大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令人唏嘘。“夜郎自大、黔驴技穷,这两个成语真可以一巴掌拍死贵州人!”同行者愤然。

自古国人善从感性层面思考问题,一流文学家也许是三流史学家。严肃题材常沦为“段子”,千百年如此。其实无论是太史公还是柳河东,本无意讽刺、引申,两个成语的形成不仅有断章取义之嫌,还蒙上一层地域歧视色彩。相对先进发达者常会沾沾自喜,正如上世纪美国看中国,本世纪中国看待北朝鲜。但一个真正理智的人不会跟风吆喝。历史总是有趣,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先发出“汉孰与我大”之问的是滇王,“及夜郎侯亦然”。作为一名严肃的史学家,太史公不会轻易讽刺,仅理性分析:以道不通,故各以一州为主,不知汉广大。事实上,这个时期夜郎经济文化繁盛,仡族先民叮叮咚咚地在喀斯特岩洞中采炼丹砂,集市熙熙攘攘、人丁兴旺。直到西汉末年,夜郎得意过头,招人注目地显示对中央朝廷的蔑视,引来灭顶之灾。失去政治军事庇佑的“古老户”元气大伤,几乎从此一蹶不振。在封建王朝的历史长河中,这个民族也天真地举戈起义,在被镇压后,或殁于战火,或被奴役融合,或隐遁深山,经历了叛逃、苦难、流亡后,终于逐渐衰微。许多族人为避免民族歧视,改入他族,到1960年统计时,全国的仡佬族人口不足两万。

一个民族的苦难史,使我常觉历史荒诞。就像平静的河畔传来年轻男女的歌声,而后突然杀戮声四起,一个孩子在乱世的战火中寻找母亲,令人背脊发凉。

新中国成立,仡佬人结束长期苦难。1980年,政府开展民族识别工作,许多仡佬族人纷纷返本归源。如今,这个民族有五十余万人,百分之九十分布在黔北。

河畔依然传来歌声。

经历千年磨难的仡佬族,曾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又因文明而遭覆灭。其居住环境受到外来人群的挤压,不断从喀斯特盆地、平原撤出,搬入深山里的“石旮旯”与大自然抗争,颠沛流离直至今日。但令人敬畏的是,他们依然心灵健全、热爱自然、钟情生活,据我了解,这个民族在文学方面成就突出,自近代以来仡佬族出了不少在全国颇有影响力的着名作家。

搜寻神秘仡佬族人的根底,就像理顺一团色彩缤纷的毛线团那样有趣,需要耐心、理智和博爱,而此时,这件事于我更为重要些。

凌晨一点,雨来了。

可能路程遥远,雨从天空那边赶来这里时已经累了,它们用冰凉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敲打屋檐、河滩和草原,柔软,缓和,坚定,与万物接吻,间或发出叹息。

我想,想得认真,最后认定地壳板块挤压出贵州高原一定是巧合,否则这里的山川河流草木怎会像有长了手似的,顺着我的皮肤触摸到颤动的心脏;仡佬族衣裙上红的蓝的黄的染料是个谜,那个染色工人也许在哼一首关于春天的歌,脸上沾有斑斓色彩;祭祖吹响的号角声像某种远古生物的呼吸,长而忧伤,丹砂色的黄昏如糖浆般包裹森林,洪渡河有声无言地流了若干世纪,一群仡佬先民敲打历史湿润岩壁的咚咚声始终响个不停……

你可以相信,洪渡河畔如此静谧,而万物又如此热闹非凡,像在迎接,又像在拒绝。当洪渡河流动的时候,它在倾倒和梳理一些往事,这些往事纷纷发出声音,呢喃着关于仡佬民族几千年来的繁茂、枯萎、湿润、干涸、斗争、新生,种种。

人们的信仰是热的,我的信仰是冷的,但同样诚恳。你不知道吗,就连冷也是有声音的,比如在栗园草场,你听到雨点击打窗户,在凌晨两点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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