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

窃以为，在吃茶上最讲究的当数妙玉了。《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人到栊翠庵吃茶，妙玉用成窖五彩小盖盅亲奉上一盏给贾母，贾母养尊处优，平日里自是吃惯了好茶的，先说不吃六安茶，知道是老君眉后又问用的是什么水，听妙玉说是用旧年蠲的雨水沏的，才吃了半盏。可见贾母也是品茶的行家，深谙水性茶品的道理，只是还没有讲究到一定的程度。待到和黛玉、宝钗到耳房内吃“体己茶”时，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了，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我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醇？如何吃得？”黛玉本已是极为细致风雅的人物，被她的一番话抢白的面红耳赤作声不得。为了泡茶而去收梅花上的雪，这份精致闲雅之心，古今天下也唯有妙玉一人了吧！

这样的闲情雅趣在沈复的《浮生六记》一书中还曾读到过一回：“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读来不禁击掌盛叹，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有这等玲珑精巧的心思？有这样一片慧心的女子，那么，再拮据的生活亦何惧？同样可以过的活色生香。无怪乎林语堂先生有云：中国文学及 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似上述两位女子的一片风雅闲情之心来吃茶，在当今这个粗率潦草的年代，能有几人！？又想，美则美矣，可终究如水中月影，叫人可望不可及。我终归是个俗人，相对于这样雅沁别致的吃茶方式，我内心更多的向往并且喜欢凡俗而又温暖的场面

一直深喜元人张雨的《竹枝词》，始终念念不忘：“临湖门外吴侬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这是一首充满青春活力的爱情诗，诗中情窦初开的女子热辣胆大，喜爱上了一位少年郎，约好到家中吃茶，并且详细告知了地理位置：土墙，茅屋，门前一树紫荆花，你若有空，就来我家吃口茶吧。这样的女子真诚可爱，爱就是爱了，不做作不矜持，这样的爱情灼灼其华，这样的吃茶甜蜜温馨。

凤姐曾打趣黛玉说：“你都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啊……”是的，在我们老家也有这样有趣的习俗，姑娘若长到十七八岁的光景，做母亲的便会谆谆教导起来，到别人家去可莫轻易吃人家家里的茶哦。当然，这里所指的茶是有讲究的，完全有别于平日里我们常吃的茶水。这道茶里必定加了几大块冰糖，或者一大勺的蜂蜜，能够甜得掉牙。如若姑娘心下中意了男方，便会端起手中的茶，低头细细吃来，则表示满意；如若是不中意，便是渴死，也断不吃这碗中的茶了。

老家人待人接物都极其热忱。记得小时候，于那四水归堂的老宅子里，我的母亲每天很早起床，在厨房的灶台上忙碌起来。灶膛的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的水，很快沸了，几撮自家采摘的茶叶，一把叫不上名字的绿叶片，盛在一个大的瓦盆里，沸腾的开水倒进去冲泡，这样一天的茶水便烧好了（若是冬天，便改用暖瓶）。有邻里上我们家窜门，姆妈就会让我捧上一盏茶来；屋檐下常年有块很长的青石板，时有走远路的人坐下来歇脚，无论是识与不识，姆妈都会热情地喊道：进来吃盏茶吧。

这便是江南一带的乡土茶了。假使你来这里，打从一户人家门前经过，有女子盈盈探出头来：“进来吃盏茶吧。”你莫惊慌，更莫窃喜，这茶虽比不得妙玉“老君眉”来的金贵，也不胜“竹枝词”里来的情趣，但却有凡俗日子里最朴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