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牛在深夜徘徊

作者: 马格2018年01月17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南方沿海边陲,马是一种抽象的存在,牛却是具象化的。村头巷尾,田野山岗,处处可以看到牛的身影。牛和人关系亲密,朝夕相处。

父亲去南塘镇买回一头黄牛,还不能下地。父亲很高兴,好像买个媳妇回家。父亲在露天的厝手间腾出一块地,上铺稻草,下覆泥沙,作为牛圈。黄牛白天拴在巷口的榕下,夜晚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房屋里。那时生活的处境把人和畜搅得难分彼此,母亲炒菜的油香飘进牛圈时,牛圈里的牛尿味也窜入门缝。

放牧、割草、喂牛、在牛圈铺一层沙土、清理牛圈里的牛粪,这些事情成为我每天的功课。牛爱吃嫩草,春天里到处绿草如茵,随便把牛丢在一个旮旯儿,都能吃得丰盛饱足。冬天时嫩草越来越少,只能把牛牵到山野,让它吃坟墓上的芒草,芒草干干巴巴,味同嚼蜡,牛就吃得很委屈,但它没有把委屈说出来。

夕阳照着村庄时,我就在一只木桶里放几个番薯,倒一些潲水,撒一把盐,把手探入桶里将番薯捏个粉碎,然后提到榕树下喂牛。牛一点也不客气,头伸进木桶舒舒服服地大吃大喝。夜晚,就把青草或番薯藤搁在牛圈里,牛一边吃食一边反刍,完了才趴在地上安静地睡去。

几个月后,黄牛长得膘肥体壮,可以下地了。父亲挑个黄道吉日,把黄牛带到野外,教它犁地。

在一块收获后空荡荡的花生地上,父亲在黄牛的脖子套上轭,在后面挂上犁,而我在前面拉着缰绳。就像母亲教孩子走路,老师教学生认字,父亲开始训练一只牛谋生的本领。万事开头难,黄牛开头不是走歪了,走快了,就是忘了转头,但它慢慢领会了个中奥秘,不久就走得规规矩矩,犁得均均匀匀,彻底掌握了犁地这门古老的技艺。

从此,家里所有的水田和旱地,不再需要父亲用锄头去翻动,而是交给黄牛去耕作。黄牛从不偷懒,每一次都欣然前往,负重前行,深得父亲的欢心。农忙季节,邻里亲朋中不养牛者,会来家里向父亲借牛。父亲慷慨应诺,同时交代几句,大意不外乎是看菜吃饭,别过度使用,不要伤了黄牛的身体。

人要结婚,牛不结婚,当然,不结婚的牛照样怀孕。冬去春来,黄牛怀孕了,肚子一天一天鼓胀起来,它依旧到田野去,吃草或耕地,若无其事,不像人那样一惊一乍,多态难奉。母亲说牛崽出世时会朝着天地的四角跪拜,历古不变,对此我将信将疑。黄牛产崽那天,一家人围在旁边,它顺利生下一子,牛崽果然神奇地跪拜天地的四角。眼见为实,母亲果然没有骗我。

黄牛后来又生了几只牛崽,我们把牛崽养大,卖给其他人家。在村庄里,牛是孤独的,没有天伦的,因为一般来说,一户人家里,孩子可以多生几个,牛嘛养一头就够了。

在苍茫的岁月里,黄牛和父亲一样付出了沉重的劳动。黄牛为父亲犁田、翻地,父亲就在黄牛犁过的田地种植各种庄稼,整天早出晚归。堆在黄牛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父亲的一生中。

那时村里开始有人往外跑,比如,我的哥哥在外面当了货车司机,我的叔叔在外面帮人建楼房,我的邻居跑到深圳收购废品。他们逃离了村庄,过起了另一种生活。但在黄牛的生命里,是没有逃离这个概念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黄牛和村庄的命运捆绑在一起。黄牛在村庄里走来走去,它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从来没有越过村庄的地界。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翻动村庄的土地,或者,静静地站在山坡上吃草,然后停下来望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

土地永远年轻,可是黄牛却不知不觉地老了。它变得瘦骨嶙峋,再也拉不动犁耙了。一个人的老境难免颓唐,一头牛亦如是。它在榕树下遗世独立,一任树叶落在身上,尾巴也懒得甩动一下,眼中满是人间的陈事旧影。我把胖嘟嘟的牛虻一只一只从它的身上抓出来,用手一压就是一摊血,我擦干手上的血迹,把老黄牛牵回家。

有人劝父亲把老黄牛卖到屠宰场去,父亲拒绝了,他的立场很坚定,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老黄牛在我家风风雨雨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忍心让一把冰冷的屠刀结束它的风烛残年。

一个夜晚,老黄牛在牛圈里不安地徘徊,“哞——哞——”地叫唤,其声苍凉,悠长,欲飞欲止。它鼓圆的眼睛噙着眼泪,看到父亲泪水就掉了下来。到了半夜,老黄牛死了,油尽灯枯,骑箕上天。父亲虽不至于泣泪横流,痛哭滂沱,但是心念旧雨,黯然销魂。村里有句俗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我家的黄牛不是累死的,而是老死的,或许这对父亲来说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父亲在邻里亲朋中找来几个壮汉,把牛抬上板车,用绳索捆绑牢固,又披上一块大帆布,把它遮得严严密密,就像太平间里的死者白布裹身。一行人提着马灯,拉着板车,在夜色迷蒙的黄土路上朝大海走去,我想起祖母过世时,一群人为她送葬的情形。到了海边,板车无法拉进沙滩,人们把老黄牛从板车上卸下,用两根竹竿穿过打结的绳索,把老黄牛扛起来,往木麻黄林走去。在木麻黄林深处一块生长着苦不丁草的空地上,父亲说就埋在这里吧。人们用铁锹挖掘一个深深的坑洞,把老黄牛抬入,然后掩上沙土。老黄牛就这样在海边寿终正寝,一辈子像一个古老的梦一样被掩埋起来。

后来我和伙伴来到海边游荡,穿梭在木麻黄林,有时突然看到一块牛的胫骨或头盖骨横陈于地,伙伴们无不恐惧不安,我却一直那么淡定,感觉那不过是我家的老黄牛身上的某个部位。我有时甚至作天真之想:它大概是想我了吧,所以要以尸骨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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