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人在天涯

作者: 彭岳2016年01月11日情感文章

少小离家,还得老大回。每个在外游荡的人,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家,回家有时会成为一种奢望,一种期盼,一种爱的冲动和持久。倘若不能回家,该是多么不幸的现实家乡就算再贫穷、再落后、再封建,人们想到的还是落叶归根。

生我养我的土地,那里留下我最真诚笑容、最天真的泪水、最有趣的岁月、最难忘的情。家的寸许,家的气息,都混杂着我的呼吸,都流露出对我的眷念和深沉的爱。

我的家庭并不富裕,然而对于我来说,家里的现有已经足够了。我最最看重的情怀,具有永远散之不尽的永恒。爱与承担,是父母对我人生最为伟大和深刻的教育。当我从外表破败的家里走出去,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怀着憧憬,更多的是胆怯——一个人生活时,我丢弃了往日的向往,在现实中痛苦并探索的生活。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连灵魂都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不再是我的。只有回到梦里、骨子里有着的无比熟悉的家里,才找到了自己的熟悉和自己的灵魂。

家是最温暖的被窝,是最厚实的盾牌,是上天赏赐给每个人最贵重的财富。

有家,才有生命,才有希望,才能活下去。

来到陌生的城市,是坐着新奇的火车,似乎从那一刻开始,我和火车,火车和我,一年里总有六次最为忠实的约定。坐在火车上,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陪伴者,有自己的妈,有自己的姐姐,有自己的朋友。而今,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一个人,欣赏车窗外的风景阳光透过车窗,温柔的射进来,带来绵绵的睡意和无限的遐想。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一个人,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在家与外地闯荡。虽然没有轰轰烈烈,虽然不是孑然一身,可我终究能够明白,我可以去适应,去适应一个人乘坐火车。而今,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怀,逃避熟悉,一个人坐着火车,而且喜欢上了这样的出行方式。

带着满身的伤痕,我想是时候回家了。只有在伤痕累累的时候,才能对家产生对大的依恋,这终究是一种罪过、一种无情,还是一种永恒的情愫?

家隔H城不远,每一次回家,走的是同一条路,看到的是同一条河,在同样的时间,穿梭在变化不大的路上,心情总是此起彼伏、惴惴不安,害怕这一带的风景,会成为一种过去,被强大而又迅速的“现代”所取代。害怕再也见不到青山绿水,再也看不见兔子奔跑、小鸟展喉,再也没有乡野的气息,那浓浓的泥土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也会被柏油路取代。我们是否在前进的同时,丢弃了很多,错过了很多。最后驻足在高楼大厦之外的乡野,拿起最新型号的手机,看一眼里面存储的照片,那种高科技的合成,已经超越了自然,变得绚丽无比。可我们还是有一种期盼,能在青山绿水间走一遭,可以模拟,但是那种曾经的遥远的惬意,却早已经变得人是物非。

回不到过去,我们只有不断地走向未来。这才是正确的路,但我为什么还要留恋——留恋过去的时光,那条熟悉的路,在高中时候,就被破坏殆尽,羊肠小道失去了草长莺飞的美丽画卷,一条坑坑洼洼的坦途刺破山的心脏,方便了人们的出行,抹尽了山们流下的泪。

那年高中,一个月没有回家,确实有很多的改变,挖土机勤快的工作,只为了一条公路的生成。而后就是摩托鸣笛,为什么只有摩托的笛音?有多少人在这条平坦的道上摔倒过,有多少人不分昼夜的在这条平坦的道上行走过,那种过去的艰辛的确没有了。时代在变化,摩托的笛音,已经昭示了现代社会的普及,试图带走所有传统的愚昧与顽固。

我害怕它不分青红皂白,带走所有的一切。

现在,我坐在火车上,很兴奋,因为我总是可以有着坐票,对于一个腿伤还没好的人来说,绝对是恩赐。不用去担心站着的苦痛,不用去思考火车经过了哪一站,只需要观赏车窗外的风景。长长的隧洞,刺耳的声音冲击着大脑的每一根神经。是黑暗的隧道,火车里的灯光亮起来,宛如家里那个瓦数很小的灯泡,能够穿破黑暗,带来光亮,然而光亮很微弱,根本就不能够在黑夜中代替白天。而那种情况,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然而却并不久,想起来很遥远,其实很近,近在咫尺的距离,就像爱人之间的呼吸,有一种朦胧的味道,怎么分也分不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从H城回家。

我向来不以时间来计算我步行的速度,我也向来不考虑从H城到家的路程。军训的毒日被一阵凄冷的雨冲洗的干干净净,连同军训也一并扫走。大一开始,新的环境和学习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到来,我还是沉寂在孤独的世界,不能自拔。孤独、恐惧和怯弱以及急躁,成为无所事事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我的全部。这里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愁苦,我用坚实的外壳将自己封锁,不准任何人将之敲碎。我想逃离这个可怕的陌生之所,可是没有时间,没有给我时间。有一天,我悄悄地问班上的一位女生:“什么时候放假?”她笑眯眯地告诉我,也许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话,她感到惊奇,又似乎带走一种赞赏和鼓励的心态,“国庆节就会放假啊,法定节日。”

“真的吗?”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她在和我开玩笑,国庆节怎么可能放假?是一种期待欺骗,还是一种激动的冲击。我难以描述,但她还是笑着对我说:“放假了可能还要补课。”

她说的没错,国庆节是可以放假的。终于有了逃离的时间,哪怕只逃离一天,也已经足够。我希望逃离——懦弱的家伙!

买票,忙忙碌碌,坐火车,轻松惬意,我忘却了回家的时间,没有告诉妈妈,就这么偷偷地跑回家。她会怎么想?我又该怎么面对她?我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在火车上忐忑不安,就像是一个罪犯。下车,那条陌生的过道,来到前往桑植的汽车上,坐了很长时间的汽车,天色也就在“很长”的时间上暗了下来。更让人气愤的是,乌云密集,不等闪电雷鸣的预告,大雨倾盆而至,站在雨里,我迷茫的看着空旷的停车场。再没有回家的车,我失望透顶,平静的双手发出了绝望的抖动。我第一次感觉到黑夜的可怕,第一次被雨点的吞噬。我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力量,第一次回家,我只能在县城逗留一夜,可我应该怎样在县城里逗留。

这些都是我不曾考虑的,我没有想到,学校竟然和家隔得这么远。

天气说变就变,雨越来越大,我只有躲避瓢泼大雨,走进候车厅。很少有人走动,谁在县城,我又该联系谁。我为了躲避一个人回来,又必须因为回来而一个人。这种前所未有的矛盾,让我回家的欲望更加强烈,别无他法,我只有等第二天,第二天回家。一种激动的喜悦,被时间冲散,“只能明天回家了。”

同样的车次,今日坐在火车上,我是何等的惬意,即便是背负了一身的感伤。但是那种孤独,那种害怕,早就烟消云散,成为过去的遗迹。人生是一场旅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剧性。有位H城的女作家说过“人生有多少种苦难,就有多少种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在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演绎着精彩与陌生。悲喜之间的转折,就在那么一瞬间。

随着下车、上车、下车、上车、下车的周而复始,我终于可以看到早就不会陌生的公路,终于可以在这条公路上迈着急匆匆的步伐。然而在这条陌生的公路旁,出现了陌生的场景,没有被这异样的场景吸引,我只是被震惊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但人生就像是戏,那么戏总有突兀之处,不尽人意之处虽不能随时可见,然而还是不少。

这幅画面,至今是忘不了的,以后还不能忘记。火车正好从隧洞中钻出来,晴朗的天空,一缕阳光射进来,无比的温暖。

熟悉公路的天空,雨收云散,虽没有太阳,天却明朗。可眼前的景象,能够幻化成一幅画,使我无法摆脱它的魔力,一双眼球眨也不眨,盯住幻化的图画。

围住菜园子的篱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倒了,现如今空空如也,院子里还有菜,只不过稀稀疏疏的。猪圈也变了样,有些倾斜,可还关着几头猪,要不是猪叫,我也的确不敢相信。很久没给家里打电话,变化了不少。这幅苍凉的画面,让人心里真不是滋味。路旁没有生杂草,小石子是那样柔软。故乡还有这条通到家里的路很熟悉,没有成为公路。我一遍打量着菜园,在寻找什么。没错,还留下桩,梨树被砍无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做,但有她的道理。

离了小路,就走上晒谷场。大门开着,我高叫一声“弟弟”,没有人应我。莫不是他们还没有放学,还是去叔叔家玩了?我没敢多加猜测,现在面对的,是母亲。

母亲没有变老,只是依旧忙碌。她背着柴背篓,正走出来,是要关门然后去干活,我回来的倒不是时候。时间还早,看到我,母亲很吃惊。

她急需要弄明白,她便急切地问道:“你咋回来了?”

“学校放假了。”

“吃饭没?”她终于缓过紧张的劲儿。我是惭愧,更多的是感激。

“没有。”我说一句,岔开话题:“老二回来没?”

“今天下午放学。”

“你自己弄饭,我去地里做活了。”

母亲去地里干活,我在家里做饭,给我自己做饭。

我第一次做饭,还是九岁的时候。那时候迫不得已,妈妈刚生弟弟,做饭的重担落在我的肩上。没有人比我还笨,第一次做饭,饭全糊了,是不能吃的。母亲的身子还很虚弱,她无奈的看一眼,我重新煮,终于没有把饭煮糊,可菜炒的缺盐少油,都饿了,将就着吃。虽然味道差,但吃的温馨,我会做饭了,从那时起,在家的时候,过年不算,几乎都是我做饭的。

母亲从不说我的饭做的不好吃,我自己明白,那是萝卜就咸菜——终究缺味儿。弟弟会说出来,爸也会开玩笑似的说,可妈妈不会,她始终保护着可怜儿子的自尊心。

搬柴生火,将饭锅架上,我打开碗柜,看看有什么剩菜。有些累,我懒得去菜园里弄菜,只想随便吃点就成。我所要描述的画面,还在继续,它是动态的,远没有结束——

碗柜门打开,果然有一碗咸菜。

还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青菜就白菜。

似乎每一次回家,不是萝卜白菜,就是青菜萝卜菜。辣椒是很少有的,肉总是不见。

关上碗柜门,洗了六七个碗。也准备热菜了,这顿饭吃的很不好,到了下午,天气还是没能让太阳成为主角儿,下了雨,母亲早早的回来。从仓里取出腊肉,我明白她的用意。

腊肉是好东西,总是得孩子们回来才舍得吃。

母亲从来不胖,也不瘦,常年没生大病,感冒了就忍着,我很佩服她的身体,总是那么强壮,感冒拖一两个星期,也就自然而然的好了。我很幸运有这样的母亲,可母亲却是不是很高兴有我这样的儿子。

如果这一辈子都多少愧疚,命运之神!是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弟弟,我是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哥哥。我欺骗了他们,掠夺了弟弟应该得到的更多的亲人的爱。然而我终究不能愧疚至死,我可得有美好的将来,自己去创造。

我煮饭,母亲打开电视,她不插手,也许是要尝尝我的厨艺——必须是这样。可是必须得如此吗?

在家里,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还没有住多久,似乎到了第二天,就赶回了学校。日历上不这么显示,过了五天。五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我也回到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空气,再多的和谐,再多的嬉皮笑脸,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讽刺、天大的屈辱。连那空气都是如此的虚假,天大的危险,没有死亡,多是沉沦与堕落。我不想到这些,不愿意去想,但总是忍不住。我得好好的准备准备,准备回到那个地方,否则怎样的孤独与陌生,总会让我丢了性命。我只怕真的会如此,精神上的打压何等的可怕,孤独啊!可怕的孤独!!!

(二)

过了吉首, 火车上的人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一个都不认识我,我也一个都不认识。现在的我,一身清闲,坐在火车上什么都不用做,只不过那一份痛苦,撕心裂肺般舍不得,也没有办法。“我们不适合”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扰乱我的心绪,我想让自己静下来,又苦于找不到办法。

对面的一排空位上只添了一对母女,女孩儿的母亲不大,约摸二十三四,女孩也不过五六岁。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并不安分,她大声嚷嚷,我没听懂她说话的内容,但她身上的天真和活泼,来自天然的乡村。她是大自然女儿,是大自然的活泼。

大自然就在故乡,故乡有自然,不管在何时,我都坚信,会有大自然。大自然的故乡,还没有消失,只是在渐渐的逝去,我想留住它,但我留不住,留不住昔日的山山水水。

没有人可以留住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就是时间,时间是诡异、神秘的,它从不让人将其留住,包括其他的生命物体,也打动不了时间,它是最无情的,不听从任何人的祈求和哀怨,一意孤行。

大自然和时间如此的想似,根本上还是有他们应有的差别。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奇峰三千,秀水八百。这样的景色映入眼帘,我便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张家界。不过多久就可以回家。家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一点变化也没有吗?

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发生变化。

我沉寂在回家的喜悦中,忘了烦恼,忘了忧愁,忘了纠结的爱情。宁静、平和、浓密的情感开是喷发。我难得有如此的清闲,想想大一回来的时候是怎样的狈与无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在长大。我从不想过以后会不会在老家住,我确实有在外面买房的雄心壮志。这个念头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被打消,面对残酷的现实,一切梦想都显得薄弱无力。

绕过大水井,我的心里就像是被针了一般。小时候不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候的水井多少有几分秀色,不是轻盈的舞女,而是天然的玉,被最好的匠师雕磨之后成为独一无二的装饰品,装扮着美丽的家乡。如今呢?还不是如今,在那条公路开通之时,大水井还在,然而失去了昔日的容颜。褒姒再美,能够让周王为之烽火戏诸侯,可她老去的一天,假如周王还活着,便是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周王看到红颜逝去的褒姒,对她便再也没有感情,咒骂她的丑,咒骂她的无能。而这口古老的井,变得如此衰败,幸存的是它的周围没有丛生的杂草,它的果然还能为人类造福。越是为别人着想,越是为别人造福,就越痛苦的活着,就得遭受无妄之灾。

我的心被刺痛了,使我停下脚步,一阵干呕,终于没有呕吐出来,我继续走,走着走着,大约五十米的路程,我停下来,到家门口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这次回家,什么时候走呢?我还没有做出决定,我更不敢扯着嗓子喊叫,不敢用力的迈着步子,可是家里的门紧闭,我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一时疏忽,将再熟悉不过的挖地声音忘却。听到了锄头和泥亲吻的声音,我将包挂在衣架上,朝菜园子走去。第三个台阶,妈妈在种菜,她还没有发现我,因为她没有叫我的名字,而我仅仅是在她的身后。但是在我走去的时候,离她还有两个台阶,她便直起身子,转过身来,她想看看是谁?不料看到的人竟然是我。

我应该在学校,但现在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妈妈弯下身子,继续做她还未做完的农活,我三两步走到地里。

她不准我动手做农活,我就在旁边和她聊聊天、说说话。

而这样的场景,在以前的岁月,又有多少次呈现,怕是给我欧阳韩柳的天资,也无法数出次数。

实在是太多,我看到了天上的星辰,星辰总是隐隐约约,没有到晚上,可是星辰,来的很早很早。

我站起来,背起背篓,我知道是背起背篓的时候了。母亲将最后一撮土粪丢进菜窝里,遮住菜种,我在前,她在后,她总不习惯走在儿子的前面,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我又只能快速地走。

很快走到家,生火做饭。

妈妈有她做的事,她说她的事很多,怎么做也做不完。这句话是去年说的,不是去年的今日,而是柑橘成熟的时节。

那是一个响亮的晴天,学校放假,车程没有耽搁,似乎比以前更快了。我早就习惯了赶第二天的早班车,所以并没有急于赶路,天色晚下来,一个人在县城的街道上游走。当我想有人陪着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事与愿违,我不愿意别人陪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却总是有几个人和我一起,也不知道去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所以我的孤独,成就了我的自闭,一个孤独的灵魂,本要随着和小凤的一场恋爱而打开,我相信爱情的力量,它足够摧毁和重建人世的一切!

我背着包,没有直接进家门,而是进入菜园。在柑橘树上,母亲正在进行柑橘大丰收,黄橙橙的橘子露出金灿灿的笑脸,我也笑了,母亲的脸上似乎没有笑容,她很忙碌。更没有看到我,我走上台阶,叫道:“妈,我回来了。”

“我才吃早饭,饭还没冷,你回去吃了饭,帮我背橘子。”

母亲的话很明了,我只能遵从“母命”。

打开饭锅,果然冒着热气,我走到碗柜前,要取碗端菜。碗柜里不对劲,怎么可能是这样?明明每一次打开碗柜,总是白菜萝卜或一盘酸菜酸辣椒,这回改味儿了!

一碗腊肉,一碗豆腐,一碗白菜,一碗酸菜,一碗莴笋。

五个菜没有汤,然而看到这五个菜,在这个熟知的时节里,绝无仅有。

我多希望这样的“绝无仅有”以后天天有,即便不能如此愿,隔三差五的“绝无仅有”总是可以。可是这一次绝无仅有,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妈妈怎么会做这么多菜,弟弟没有放假,爸爸还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在家里,绝不会做这么多菜的。而且腊肉肥的多瘦肉少,豆腐里多葱、多辣椒,白菜梗和叶分开,酸萝卜丝,莴笋没有拌肉。母亲喜欢吃这样的菜,尤其是莴笋、豆腐和腊肉。可其他的菜是有意为之。是为了我?

可是母亲为什么会知道我今早回来,我回来看到她时,她甚至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我只能搜寻一切线索,像一个侦探一样。但我并没有忘记夹菜吃饭,吃完饭还得去干活,再大的事也没有干活重要。

“一定是有人告诉妈妈我今天到家。”我告诉自己,继续理清线索,这个并不困难的问题,我相信能够很快的找到答案。

我向自己投降,我不是侦探,就背着一个背篓,去菜园里。这顿饭菜吃得很饱,也很莫名其妙,妈妈是怎么知道的?我问自己问不出答案,就问妈妈。

妈妈笑了,将一个橘子扔给我,说:“昨天去赶集,碰到阿锐的母亲了,她告诉我,你今天回来。”

谜团豁然开朗,我的心却布满了愧疚的阴霾。

为什么你们总是付出、付出,再付出!一点儿也不给自己有所保留,这样的付出,究竟可以换回多少的回报?

为什么你们总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葬送自己的美好年华?

为什么你们总是可以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不为争强好胜,只希望生活的好一点,但是现实给了你们如此巨大的无情的反扑?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完美的付出,让你们的儿子的内心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完美的付出,让你们自己遭了比酷刑还要残酷的罪?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完美的付出,让你们衰老、体弱,让你们不再年轻

你们甘心做出这样的付出,却有多少人投以冷眼、嘲讽和打压,你们是否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付出。用你们的爱和关怀,照顾着你们的孩子,用你们的宽容平凡,呵护着你们眼里的幼儿。

可你们为何给自己的总是这么少,这么的苛刻,你们这么做,造就了多少的泪水与悔恨,这是孩子的,孩子的心碎!

穷苦的农村生活和农村人的命运,你们别无选择!

作为唯一的一条路,你们走的没有别人顺利,没有别人的成就,但是你们至少——至少竭尽全力。这就是最伟大的。别人可以鄙夷你们,但你们的伟大,也终将获得应有的回报。

我将橘子剥成两半,给妈妈递去一半。说来也怪,她才将橘子拿在手中,还不曾喂进嘴里。公路上有了尖细的叫声,声音异常的大,只有小孩儿才有这么大的声音。我想是如此,他一声“妈”喊的很甜、很大声,还有浓重的依赖。这样的依赖是一个孩子的天性,是一个孩子对父母依赖的最大的体现之一,也是一个孩子给父母最忠诚的回报之一。孩子爱父母,正如父母爱孩子。

即使我和弟弟都瘦弱,可他要比我灵活的多,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便抢走我手中的那半个橘子,我反应过来,他红通通的小脸上,散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永远也看不懂这种表情,我没有过这样的表情,很多人都没有过。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弟弟将橘子一分为二,递给我一半,他三两口吃完,也就爬上一棵橘子树,他可不是帮忙摘桔子,他是忙着往自己的嘴里送。那些长在树顶的橘子,香甜一些,个儿大一些,正合他的胃口。此时,他忘记了挨打,而父亲常常对我说——

“我最喜欢你弟弟的不是其他,是他叫你一声‘哥哥’。”

绝不是一句玩笑话,小时候不懂事,知道的事很少很少,等我长大后,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无奈和深意。我也终于能够感受到,我的父母亲是何等的伟大、坚强与担当。

(三)

我还没有出生,家就在父亲和母亲艰辛的打拼下建立起来。准确点儿,当是他们成婚之日起,就必须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而打拼。他们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不能坐享其成,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这个家庭所欠缺的所有。这个家庭有什么?一斤猪油、一间房子、陪嫁的嫁妆、丈夫妻子

就这些,连一把火钳都没有。而新婚后不久,终于有了一把坏的火钳,还是曾祖父悄悄的给父亲。

就这点家当,这点家当去创造一个家。

“势必要创造一个家的辉煌,来证明给他们看。”父亲总不忘在谈及往事时说出这句话,一说就是几十年。

我总是用惨淡的记忆去回顾我尽可能想到的关于这个家的变化,而我总是惨淡的记忆只剩下零星。父亲曾语重心长的和我说了无数个大半天的时间。这个家的故事道不完,父亲和母亲总能铭记在心——对于每一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这个家的成长比我的成长更加艰辛,然而凭着坚强的意志和勤奋的双手建立起来,走向属于家的发展和繁荣。每个成员都付出了自己巨大的努力,聪明的、愚钝的、担当的加上懂得管理的,所有的组合和必要的牺牲,来建设这个必须走向幸福的家庭。

幸福的含义,也仅仅限于这个家庭,一旦越界,就会成为这个家庭的创痛。

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事情莫过于兄弟相残、父子相争。《红楼梦》中的贾母未死,贾府上下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相互压制,然而还能够维系正常的秩序,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痩死之骆驼。能够预见,贾母死后,贾府必将土崩瓦解,果不其然,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是没有依据。一个繁荣昌盛的家族,其败亡必然先败于自己内部。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贾家就这么败了,本该败了,可还是在一个人手中死死撑住了十来年。人的欲望的无限扩张和人的自私,导致矛盾的激发。然而有曾祖母在,还能够维持下去,所谓的分家也能够维持基本的均衡,这不过这种均衡,埋下了多少争夺的火种。一旦曾祖母有个三长两短,一个家族,一个为时人所称道的家族,必将土崩瓦解,甚至于没落下去。这个家族并不富有,贫穷的没落,是怎样的概念,然而该发生的也终将发生。

可怕的欲望,可怕的丑陋。

丑陋的可怕,只是因为欲望和自私。

一亩三分地里,仅仅为了一个角落——最为贫瘠的角落,不惜大打出手,宛若世仇。其实不过是祖上沿袭下来的土地,兄弟姐妹、侄儿儿子,总还是不肯落入别人的囊中。要知道就这一个角落,一年可以收获几千几万斤的玉米、花生,可以让地的主人富贵齐天。

在感情和利益面前,感情竟然是如此的薄弱。自家人打自家人,外人看笑话的日子自从曾祖母的去世,一阵风吹过,下点雨,还是在春天,故而雨后春笋的袭来。曾祖父不管家事,任凭儿孙胡闹,而竟然胡闹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后来要想管治,有心无力,当家的各自当家,土崩瓦解吧!

母亲嫁给父亲,其时家族的矛盾如日中天。然而这些矛盾是需要靶子的,只有将所有的气力都用在靶子上,才能掩饰一切,获得一切。柿子自然是软的捏,父亲敦厚老实,自然成为了箭靶,所以这个家庭的不幸,就此开始。

而一开始,竟然会延续几十年,而且还将延续下去。

我不敢去问父亲他们是如何支撑起这个家庭?

也许是曾祖父如履薄冰的关怀让父亲有了奋斗的担当,也许是母亲的不服从不放弃将来的希望。我很高兴有一个仁慈的曾祖父,也很幸运有一块一亩三分地可以使得父母有维护这个家的资本。

我所经历的苦难和痛苦远不及他们,然而我所经历的痛苦和苦难实在不愿意回忆,那是多么深的伤口,似乎在溃烂的时候,得到了最后的治愈。而疗伤的药剂竟然是如此的简单和有效,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来自父母。他们可以牺牲他们所有的一切为了这个家庭,我又何尝不能?我又何须走那种勾心斗角的老路,压制我的弟弟,让他始终成为一个弱势,不,绝不可以如此。必须兄弟团结,共同为这个家付出自己可以付出的全部。只有懂得牺牲的伟大,才能够铸就自己的伟大。

伟大从来都是靠牺牲,我明白,我又何曾没有经历过。

随着时代的变化,穷人的出路真正看到了光明,也有了从前所未有的出路。感谢这个时代,虽然它有着黑暗、不安、威胁,但是光明和生存,始终保护着每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命。活着就有希望,人们可以规划自己的未来,但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没有人!

学前班的时候,那时我刚满六岁,竟然患病,还因此差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的程度。原本就贫困的家庭再一次经历风霜。我不知是何原因,父母生了我之后,迟迟不肯生二胎。我不去问,不去了解,只是我的病,给了家庭极大的麻烦。可父亲仍然没有出远门,昔日他还没有找到去外面打工的地方,只能在家务农,而我终于在鬼门关徘徊了几次,差点误入。我不想死,即使口吐鲜血,即便坐着吃饭鼻血就光顾我端的饭碗里,我也没有死成。我害怕死亡,我怯弱、胆小,或许我还想为这个家庭、为父母做些什么。和他们一样,争一口气,让这个贫困的受打压的家庭变得更加独立,然后傲视群雄。也许这样的目标是上天最好的垂赐,我也就没有死成。而它还是夺走了我的智慧,夺走了我拼搏的巨大资本——上学途中,摔进河里,后脑重伤——而它还是保住了我的性命。这就足够了,上天如此就足够了。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笨点没关系,只要还有意识,还是活人。

从我出生,到可以在地上爬行,到可以说话,到可以走路,到上学。那些个无数的日日夜夜,陪伴我的除了父母,和偶尔出现在我身边的其他亲人外,就只有花花草草,只有那些泥土,那些灰尘,那又能如何?无穷尽的孤独,无穷尽的心寒,又能够如何?爱永远在自己的身边,来自父母的爱,对于一个幼小的儿童来说,足够了!

然而这似乎并不足够,我们这一代,我们这一代毕竟有了进步,毕竟有属于我们伟大而快乐童年。有过我们的快乐和心酸,有着我们的和谐和情谊。而那勾心斗角的过去,那种尔虞我诈,也许不再复返,他们走上了这条残酷的道路,决不允许他们的后代也像他们那样。这是仅有的欣慰,然而只有在二十多岁之后的成年才能够明白,那时候的艰难,足够改变和磨砺一个人。

两位曾祖父,在我出生后都有见到,都带过我。然而我留下的仅有是自己曾祖父的记忆,但父母记得,小时候带过我的人他们都记得,那种屈指可数的心酸与无奈。人情的淡薄、人性的险恶终究没有全都灭绝,还是有一个家族多必有善良。很感谢,很感谢我的两位曾祖父,虽然现在面对的只是他们的坟墓,甚至连姓名我都没有记住。然而我给以他们最伟大的感谢和最伟大的崇敬,他们所对我们这个被人歧视的家庭的关怀,是父母及我和弟弟以及我们的后代所必须铭记下去的。爱在于传承,感恩亦是如此。

如此之重的恩情,对于别人来说是平常事,对于我来说,竟会如此沉重,因为我缺失这样的恩情。缺失需要得到,而这样的欲望,竟然成了半个幻想。

曾祖父在我五岁的时候溘然长逝。而我对于他的记忆,仅有他用烟斗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几下,算是管教我。原因是我和堂姐争一个苹果吃,这对于我的性格养成何等的巨大。小时候,我只有得到爸爸妈妈的爱,我的爷爷奶奶的爱,那时候是属于伯伯的儿子,于我,什么都没有。曾祖父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然而是对准脑壳的。可我没有哭,我要学会了必要的忍耐,我不能让别人看我的笑话,让他们指着我和我的父母骂我是个争强好胜的家伙,是个懦弱的孩子,更是不要脸。我为了要脸,没有哭,曾祖父是要将我打哭的,然而我忍住不哭。我必须忍耐,而后来,我再也不敢和别人争东西吃,我也尽量克制自己的食欲,客客气气。那几烟斗的威力,征服了我的内心,然而征服不了另外的一种倔强。

对于曾祖父的记忆,也只有如此罢!只有这一件事,有时候一件事也就够了!

父亲对曾祖父的记忆很多,他对曾祖父的感情也很深,父亲提起曾祖父,总是一种感激,一种崇敬。父亲是坚强的,带有伟大的孤独的坚强,而他谈及曾祖父,却总能落泪

所以到后来,我才真正的知道曾祖父的烟斗,是为了教训我,教训一个还不懂事的愣小子。

愣小子还没有长大,曾祖父就离开了,这种离开,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而今对曾祖父,只有念想,根本记不得面容,根本已经忘记五岁前和曾祖父相处的日子,只记得那一次。

那仅有的一次记忆,是我和曾祖父在我脑际仅有的记忆。

一次吃过早饭,没有活干,父亲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没有活干的日子总是很难熬。我搬个板凳挨他坐下,他看了我一眼,想家了,想家了总是有话说的。

“你也长这么大了,很多事我不用多说。”父亲开口对我说,他的眼神永远是那样坚毅,而他的个头永远是那么矮小。

我听他说,听他说很多话,而都忘记的差不多。他说到了曾祖父,说到了和他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之间的矛盾,也说到了我小时候。至于生活的艰难,他不想多提及,我也决计不去触动他的伤疤。最后,他站起来,悠然说了一句。

而今我还记得,我无法忘记,这种小时候的艰辛,于这个家庭和我来说,又怎能够磨灭这些惨痛的伤疤。

我也的确经历过。

父亲说:“你们六弟兄,就你没有被你爷爷奶奶带过。”

那次我哭了,我二十二岁的时候。

二十二岁的男人哭了,多么的懦弱啊!

我也终于明白了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被排挤,究竟是为了什么?

弟弟是我的福星,我的疾病没有好,妈妈生了弟弟,然后我的病竟然好了。我说他是我的福星,我却对这个福星异常的苛刻。我打过他,我不准他吃饭,我让他跪在地上到大半夜。我简直被他恨到了骨子里,以至于他公开告诉我“长大了我打你的儿”。我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变,继续对他打骂,而终于在家里他就怕我一个人,小时候的恶习也终于改变了很多,终于少挨了很多打,现在没有挨过我的棍棒,因为他到了不被打的年纪,我也不能够再对他进行打骂。他的人生需要他去做主,并且他对于这个家的感情,完全不亚于我。

家里的转折点是弟弟的出生,他也的确是家里的福星,而不仅仅是我的。

通过努力与坚持,我简直把自己泡在书的海洋,然后克服了我最大的愚笨,上了县城里最有名的高中。经过高中三年的努力,又上了H城最好的大学。朋友、老师的帮助很大,而我自己的努力和不甘心被命运的驱使让我得以获得小小的成功读书竟不为了自己,而是一个家庭,一个我可以付出的家庭。

父母组建这个家庭,然后有了我和弟弟,将来有我们的下一代,有我们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必须为了家庭而努力、拼搏与担当,然而这种担当,有着减弱的趋势,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

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为人父母后,父母就是最伟大的存在,偶尔有一辈子孑然一身者,也因为他们的作为而呈现出伟大的光环。我相信,人类是因为伟大才得以延续下去,只有爱的存在,才是人类走向未来的根本。

没有爱,就不可能有人类的存在。

我的成长几乎和我家的成长同步。而伴随我的成长,除了疾病、读书、玩耍,除了爸妈、族人、师友,还有大自然,大自然培养了每一个孤独的灵魂。而在大自然之外,我也有必要说说我的一个族人。

他是我的一位伯伯,是父亲的堂兄。

他只是一个瘸子,一个被公认的残疾人,一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

他只不过是一个喜欢喝酒、懒懒散散的人。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应该得到赞扬,得到一种公正的评价。

他有他不愿意改变的缺点,有为人唾弃的不好习性,然而他不偷不抢,有爱心,不争不夺。他似乎“安于天命”,妥协于现实,不是老庄陶渊明,只是他自己。他身上所具备的优点,不能抵去他的缺陷,但确确实实可以让人去赞颂。

我就是赞颂他的人,却不是唯一一个赞颂他的人。

别人在说他懒的时候,总会说起他的善良,他的那颗永不泯灭的爱心。

可人们赞颂他,却从未付诸于笔下的文字。

我感谢他,感谢他在我的儿时时光陪伴我度过那些无聊的时光,在我生病期间给我的关怀。

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姑姑兄弟姐妹都在我生病的期间关心过我,然而没有比他更为关心。我只是他的侄儿,还不是亲侄儿,但他还是来关心我,陪我说话,用他那仅有的几个故事和知识打发我所感到的无聊。而终于度过很多无聊的时光,到了天晚,爸爸妈妈在田地里做农活回来,他就回到自己的家中。不管他的爸爸妈妈怎么说,他总是不间断来我家陪我玩耍。要知道,我家是被排挤、被歧视,而我得的可是大病,是“不治之症”。吐血就是不治的征兆,这种病症“是很容易传染的”。所以越来越少的人来陪我解解闷,看看就走。也算是难得,他却不同,似乎他有金刚不坏之体,是不被任何病症所传染的,我感谢他,感谢他有勇气和“传染”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知识,得到很多的道理,也终于源于他,若说启蒙老师,父亲算一个,母亲算一个,他也算是一个。

我也终于能够在冷漠的世界里感受到温暖的存在,等我的病得到根治后,父母没有被我传染,他们和我同吃一锅饭,同吃一碗菜,同睡一张床;他也不幸运,没有被我传染。那时被我传染当算作是最大的幸事,因为可以作为攻击我家的正当理由。许多历史时期都有攻击,而在这个家族里,这样的攻击也一直存在,而且专门攻击最弱的一方。

和他之间的故事有很多,自小到大,提到他,也就谈及一二。

(四)

他是谁?是我的伯父,然而不是我父亲的亲兄弟。

因为他的贫穷、无奈和艰苦,我要谈谈他,更是因为和他之间的故事很多很多。

所能忘记的忘记了很多,不能忘记的也忘记了很多。

而那些不能忘记的记忆,正如鲁迅所言《为了忘却的纪念》,终要记住一二。

第一件似乎与我没有关系,完全是和他自己有关,和那些制造这件事情的人有关。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周末,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还能够摸索着在路上行走。我和母亲种完玉米,然后匆匆忙忙的回家,不仅是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还是因为这样的天色,已不适合在道路上行走。我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妈背着柴。一个人行走的过道,我走在前面,不停地张望着前面,因为有风吹草动,似乎什么人在向我们靠近。

黑下来的天色只允许我们摸索着路走,而不能够分辨前方是何人。母亲叫我慢些走,我只能慢下来。而越来越成型的人影朝我们摇曳而来,可是人还没有到,浓浓的酒味就扫荡了空气。我猛然一惊,站住不动。

母亲用手推推我,意思继续走,然而越来越近的人影——读者朋友也必然能够知道那个行走的人——是我的伯父。他的腿脚不利索,喝的醉醺醺就更难走路。竟然跌倒在路上,嘴里还谩骂着,也不知道他骂的谁,骂的是什么。虽然看不清,但他眼里所露出的血丝,刻进了我的脑子里。母亲的催促我反应不过来,怔在那里。我害怕,害怕看到伯父的醉,看到伯父的那种无形的怒火。

一个人发起酒疯来,是最可怕的。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他喝醉过多少次,因为我知道他爱喝酒,总是有喝醉的时候。然而这一次,他是那么的无助,竟然躺在地上,还在不停地谩骂,还不知道站起来。回家?他的家也就只有几十米,然而他的失落,他的愤怒,将他所有的勇气、毅力打败,他失落了,他愤怒了,然而他的无助只能让他抱着酒瓶大口大口地喝,喝的醉倒在地,然而再谩骂。

清醒的人是我,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伯父还没有爬起来,骂的声音也更大,只是听不清楚他骂得是什么。我很害怕,从未见过他如此歇斯底里,他很可怜,没错,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很懒,每年都不曾打理完属于他的田地。房子从来不修缮,任凭着风吹雨打,下雨天房子漏雨直到不能睡觉。而所有的财产,只怕除了一栋破败的木房,和那一鸡笼的鸡,再加上肥猪和一些陈旧的谷子。然而只能养活他自己,没有妻儿,没有兄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如此的可怜,而这般可怜的人,也遭了别人的毒手。

他是无辜,可他的无辜,却只能交给酒,交给谩骂。

他的确有软弱,的确不去争,可是他眼里的怒火,他的醉眼,是多么的可怕。

他的形象,就在这个黑夜里破坏了,原来他也有凶恶。我不禁想,又往后退了几步。

伯父没有站起来的意识,他躺在那里,将一根齐肩的拐棍扬起来,似乎要朝我打来。母亲将我往前面轻轻一推,我们很快的走过去,没有挨上一棍子。然后只顾着自己烧火做饭,也不能顾及伯父。

因为他的醉醺醺,因为他的凶恶,我不敢在今晚经过那条路,看看伯父的状况。

而这一个晚上就风平浪静的过去,然而跳动的心,没有了风平浪静。

我想了一夜,想伯父的谩骂,想伯父的醉酒,他遭遇了什么,以致于要如此。

很多年以后,到我上了大学,伯父吓到我,都只有那一次的醉酒。

第二天我们就知道了原因,从一位爷爷的口中知道的。

原来伯父前两天去走亲戚,回来时家里的鸡被小偷偷去卖了,一只也没给他留。

喂了几年的鸡,几乎是他唯一的财富。一夜之间,就剩下一堆没有价值的鸡毛,这对他的打击……

我只能保持沉默,伯父的痛苦和无奈,只能交给酒。

酒,酒鬼。

酒没有无奈。

有无奈的是酒鬼。

伯父吓到了我,他的那种表情让我胆战心惊。然而他的遭际,和他给我的惊吓,让我不能释怀,多年之后,也不能释怀。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伯父是个善良的人,是个穷人,然而还是被偷盗了。

偷盗者为什么偷不能自食其力的穷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不能自食其力的穷?

那天过后,看到了伯父多了几根白发。不应该啊!

不应该给善良而孤弱的人如此苦难!如此经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善良的贫弱者,都是被排挤被打压的人?我们并不是没有去奋起、去做争斗,然而无力的挣扎和天生的孱弱,适得其反的结果。更加苦闷,更加痛苦。

那流动的溪流,发出一种不能让人快乐的声响,它也有苦闷惆怅的时刻?

经过了这件事后,伯父变的更加懒惰,他想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与其自己花了气力和心血的谷粮都落到别人肚子里,还不如不花气力和心血。虽然是这样的一种想法,可伯父对我们这些晚辈,从没有改变过。他很懒,然而屋前的橘子树还是细心地照料,等到可以吃了,就摘下来分给我们。

人的本心善良,不管他有怎样的变化,只要心不变,总是可爱而又值得别人去爱的。

伯父发起酒疯太可怕,滴酒不沾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不务正业,到处闲逛的他陪伴了我们度过童年,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童年,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哪儿的笑声最大,哪里就有伯父的存在。

只可惜这种存在有一天也去失去,伯父离开了老家,去了别的地方受罪。有时候我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伯父不回来,房子还在,天地还在,足够养活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呢?

父母从不告诉我,我也从不亲自问伯父。

那或许是一个秘密,或许是几个秘密。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有很多秘密,有很多痛苦。

酒只会对痛苦而孤独的人动感情,至于那些纨绔、那些享乐者,酒往往给予死亡的毁灭。

除夕和元宵对伯父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日子。不管在什么地方过着生计,这两日他是一定会在老家度过。从他离开老家的那日算起,有了几年的时光,也只有在除夕和元宵时看到那张熟悉却多了愁苦、多了皱纹的脸。

对于家乡的人来说,一年中最重要的也是除夕和元宵两天。小时候没有打牌的风俗,更没有彻底的各奔东西,故而最热闹的日子便是除夕和元宵。平时有多大的仇恨,在这两日都会化解,也只有这两日是一个宗族的人。兄弟姐妹们少年不识愁滋味,一起嬉戏玩耍。终于在一个元宵的晚上,我们来到了伯父的家里。

只见伯乐跪在堂屋里,供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祭品,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小,我们也听不明白。庄严的气氛让人不敢小声说话,连一张张脸孔都没能笑开。

看着伯父恭恭敬敬地磕完头,他将一切的礼仪都完成,然后取下一个大牛角,朝我们走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他的一群侄子。

较大的一位从伯父手中拿过牛角,他想试吹一番,结果没有吹响。伯父淡淡一笑,堂弟抢过牛角,他在水里能够闭气一分多钟,自认为可以吹响,结果还是没能够。

刚能走路的小堂弟张着嘴巴叫道:“伯伯吹。”

牛角回到伯父手中,他二话没说,靠着嘴吹了起来。

那是一种雄浑而神秘的声音,一种昭示着古老民族和文化的庄严之声。

吹了一遍,又吹一遍。伯父将牛角收了,便给我们讲故事。讲他拜师学艺,讲他的师父,最后神情黯淡下来,这门活,也只能传到他那里,再也传不下去。年代变喽,很多这样落后的活消亡了。

那是伯父讲故事,第一次流泪,还哭的一塌糊涂。

最近一次看到伯父,他说近来他的眼睛不好使了,下象棋时只能凭着印象下棋,因为看不清楚棋子。不打牌了,因为没有钱,更多的是眼睛看不清楚牌。那双大手还是很利索,比腿脚要利索的多。而他整个瘦弱的身体更加削瘦,我看到他拿着棋子的手,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故作思索状,而又立刻睁开。他的确是瘦了,瘦成了皮包骨,他遭受了多大的罪过,在外面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为什么不回来,回来至少不会饿着,至少还有酒喝,有个说话的叔叔兄弟侄儿侄女。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继续在外面漂泊。他的内心,又能有多少苦闷?

我看到伯父的双手,削瘦的双手,只能默默地走开。

除了走开,我又能做什么?

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一个好人,落的如此下场,而且还要继续沦落下去。不知何时才是翻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和伯父在一起,不管何时,心中总是充满着感激和激动。每当相见,总要嘘寒问暖,总是欢颜笑语。而我也喜欢和伯父在一起,因为他是我最好的伯父,即便他身无分文,比谁都穷。在这个利用与被利用的时代,他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他不用价值去和别人交流,这种清高与伟大,足够震撼一切庸俗。

然而和他交流的人,除了山水鬼魂之外,还有几个还记得他的存在的人们。

因为时代的改变,也有很多很多落后变成了历史,再也不会回来。有好有坏,却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分辨出其中的好坏。

世事都会变化,在弟弟出生之后,攻击变成了历史的名词。

我只能说弟弟是这个家的福星,而他的出生,也的的确确是这个家发展的重大转折点。之前所经历的似乎与黑暗、不公、孤独、打压相关,之后则走向了另一个方面。虽然也要争斗,但总算是不要防着明枪,而暗箭也没有以前的狠毒。

通过数十年的打拼,家境变得渐渐宽裕,不再为了债务忧愁,也不必再去借债,也算是过上了真正的生活。数十年的打拼,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家。现在爸妈“算计”的更长远,催促我去找个媳妇回家,如此繁重的任务真给我的肩上加了一个担子。虽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到底有难度。我一边敷衍,我的确还需要做的有很多。

“发什么呆呢?”妈妈将背篓里的柑橘整理好,拍拍我的肩膀,等我回过神来,她示意我背背篓。在我走的时候,她又问我:“刚才想什么呢?”

“想一个问题。”我笑着回答。

妈没再说什么,弟弟早冲出菜园,许是饿了,要冲进屋里做饭。我这么想。我又担心起来,他这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什么时候能够做的一手好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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