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过心底的爱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命运折断了希望的风帆，请不要绝望，岸还在；假如命运凋零了美丽的花瓣，请不要无奈，梦还在。

我是一名医生，多年的行医生涯，经我手诊治的患者数不胜数，多数是过眼烟云，慢慢淡忘了。但是有一个患者，她的举手投足，她的言谈话语，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在我的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这个患者是八五一一农场的退休职工，名字叫李美珍，我认识她那年年纪已经六十六岁。老人的个子不高，由于消瘦两个眼窝深深下陷，一双黑褐色略带伤感的眼眸，仿佛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慈爱苍老的脸庞上刀刻样的皱文，好像娓娓地讲述着辛酸的往事。

那年七月的一个下午，当时我们科的患者很多，一个瘦弱佝偻的身影，慢慢走进了医院的长廊，就像随风陨落的一枚秋叶，在候诊区的一个角落，静静地飘落下来。七月份是“北大荒”最炎热的季节，但是这位候诊者却带着一顶大大的帽子，下垂的帽檐，挡住了半张面孔，她对身边的嘈杂人声充耳不闻，默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她那平淡无奇的装束，淡定的与世无争的神态，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人们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

快要下班了，患者们也陆续走了，我走到身边和她打招呼，李美珍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进诊室。“姑娘，我儿子在哈尔滨工作，我们老两口退休后去了儿子家，去年觉得身上不舒服，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儿子和媳妇看我身体越来越差，陪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得了卵巢癌。”坐下后，李美珍声调缓慢而又轻松地向我诉说着。“在哈尔滨我已经做了摘除手术，医生说这个疗程需要化疗六次，在哈尔滨已经化疗三次了，剩下的三次化疗我准备在咱们医院做完。”她像口述别人的病情那样，说的那么清楚，那么轻松，而且眼神里充满了坚毅的目光。“哦，阿姨，您怎么不在哈尔滨把剩下的三次做完呢？”我接着患者的话语探询。李美珍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和老伴都有病，拖累孩子心里不忍啊……”由于是身子虚弱，讲了一会她脸上的汗珠便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屋子里太热了，她摘掉头上的帽子，露出了化疗药物治疗后特有的光头。即使这样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自然恬静的微笑，她微笑着诉说病情，微笑着诉说治疗经过，微笑着诉说家境的窘迫。不明真相的人准会以为老人正在苦口婆心安慰我。

我迅速地浏览她在外地就诊的病例，原来她患的肿瘤是卵巢癌中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选择的化疗药也是药效最强，副作用最大的一种药物，因为相比其他种类的化疗药品，这种药的价钱较便宜，家境不富裕的家庭一般都选择这种药。令我奇怪的是除了摘除癌肿手术时是他儿子签的字，其余三次住院都是她自己签字，也就是说她在没有任何亲人陪同下，完成的前三次化疗。面对这个老人，惊愕之余我不禁肃然起敬。

做为女人，每个人都有七岁的天真烂漫，十七岁的美好憧憬，二十七岁的成熟美丽。听熟悉李美珍的人说，她年轻时候也很漂亮，虽然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绝代美色，但是她生就小巧玲珑，肤色白皙，五官端正而显得秀气，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感觉。她说话轻声轻气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温柔气息。后来李美珍和一个深爱着她的青年喜结连理。

结婚后，夫妻俩送走了一个个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春；送走了一个个热情激越烈日炎炎的夏；送走了一个个果香飘逸落木萧萧的秋；送走了一个个漫天飞雪鹿鸣啾啾的冬。笑声从爱心织就的小巢里飞出，亲情在爱心织就的小巢里荡漾。三个孩子也在沁人心肺的甜蜜中诞生成长。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二十多年的幸福日子，白驹过隙般转瞬过去。也许上苍嫉妒人间的幸福美满，正当人们对李美珍一家欣羡不已的时候，不幸却在这个家庭接踵而至。大女儿出嫁后不久罹患乳腺癌去世，二女儿在姐姐去世后悲伤过度，患抑郁症自杀身亡，在两个女儿相继去世的双重打击下，老伴急火攻心得了脑溢血。给老伴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才勉强保住了老伴的一条命，但是人已经瘫痪留下终生残疾。从此，李美珍以瘦弱的身躯，撑起了这个家。可是，就在老伴病倒的第二年，她也患上了卵巢癌。

在给李美珍治疗前，我提出和她的亲属面谈一下，听后，一丝凄楚在她脸上悄然闪过后微笑着说：“家里除了瘫子老头，还有一个女儿死后留下的小外孙，没有别人了……”虽然是老人淡淡的一句话，但是却在我的心头激起了苦涩的涟漪，“……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的苍凉，仿佛阵阵秋风在病房里回荡，令人心酸的回荡……

我开始给李美珍进行治疗，这样重的癌症病人在化疗期间没有亲人陪护，是我做职业医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更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在开始化疗的那天早上，我查床时老人带着难为情的表情来到我的身旁，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想老人一定有难以启口的困难，便催促她快说。老人用恳求的语调说：“闺女，我打完针以后得回家，老伴和外孙没人照顾啊。”顷刻间，我好像看见老人用指间挂着的一串亲情钥匙，慢慢打开亲人一扇扇忧伤的门窗；又好像看见老人唇边横着一只牧笛，在眉眼顾盼间，在浅浅的微笑里，轻轻为亲人吹奏着一首抒情的歌。老人的话让我惊呆了，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癌症患者，不仅没人陪护，还要照顾家人的生活起居，面对这样一个坚强的老人，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泪雨滂沱。

化疗开始了，第一天我去看她，她还是很乐观，第二天也是用药最难受的一天，别的患者在这种情况下，家属都要陪伴在身边，不停的为患者忙碌着。李美珍用的药物刺激性很大，常人闻着就感到刺鼻的难受。进病房，看到她脸色腊黄，伴着不停地干呕，腹部急剧地抽搐，由于撕心裂肺的难受，老人没有挂点滴的右手紧紧攥着床单，双腿痉挛似的僵直着。孤独无援的李美珍只能自己咬着牙，艰难的支撑，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往下流。

我走过去攥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劝她喝点水，她摇摇头，让她吃点东西她依然咬着牙摇摇头。同病房的患者告诉我，因为没有家人陪护，喝水吃饭容易呕吐和排泄，老人不愿意过多麻烦护士，只好强忍着不吃不喝。每天中午同病室的患者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把被子严严的蒙在头上“睡觉”，大家都明白，她是在努力抗拒饮食的诱惑。知道老人的情况后，我和科里的同事都格外照顾她，大家一边打消她的顾虑，一边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服待她吃下去。每当看到老人含着热泪进餐，我的心里总是泛起酸楚而又甜蜜的滋味。

命悬一线的李美珍和恶疾抗争的同时，对老伴总是放心不下，每天吊瓶一拔就赶紧起身回家去照顾老伴和小外孙。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我看见李美珍老人离开医院，佝偻着身子在不时的干呕声中向家走去。宽敞的大街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只有老人蹒跚的脚步声。倏然，大街在我的眼里变成了通向天边的抒情诗章，老人远去的身影就是钉在诗篇高潮处惊心动魄的感叹符号！

化疗结束后，李美珍老人匆匆办理了出院手续，离开医院前来到医生办公室，听完我对她出院后的叮嘱后，老人站起身来竭力压制着感情，声音颤抖着说：“闺女啊，让阿姨好好看看你好吗？”我赶紧点头应允。老人竟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失声哭了，“孩子啊，看见你我就想起我死去的大女儿，她也像你这样俊，也像你这样知道疼人，我那苦命的闺女啊……”老人强忍住悲声，双肩剧烈的抖动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泪水流过皱纹堆累的面颊浸湿了我的前襟。我知道老人遭受的苦难太多了，坚强的外表背后，澎湃着海一样的苦水。我尽力的安慰着老人家“阿姨，我就是您的女儿，哭吧，在女儿面前把苦水都倒出来，强咽苦水您会生病的。”“我的……闺女……啊……”老人的哭声穿透了我的胸膛。过了一会老人慢慢平静下来，轻声劝慰我说：“好闺女，不哭了，都是阿姨不好，惹俺闺女伤心了。老伴在我的家就在，如今老伴倒下了，我得撑起这个家呀！”这时，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有的只是心疼，心像被人摘掉了那样的疼痛。

目睹李美珍老人对亲人的爱，使我想起一篇文章里的这样一句话：许多时候，能让我们超越极限的力量，不是名利，不是财富，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是，而是在血管里涌动的、一次次漫过心底的爱。

老人离开了医院。静静地走了，带着我点点祝福和丝丝牵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