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

2012年08月14日情感文章

第一夜

我做一个梦,海水变成混浊的绿色,在吞噬了楼宇之前,带来抚慰的温度,将我的手掌融化。于是地球在我的掌心之中。

像一枚褐色的蕊。

常常梦见类似“世界最后一日”的景象。在大脑的回旋中那是将人瓦解的漫目。即便睡眠之中也可以体味到细胞的紧绷与尖叫。仿佛在一遍遍模拟着终将带来的那一天。虽然我明白,并不是自己有生之年可以看得见的景象。

有生之日何以漫长,十几万个日夜里,我所能看见的海依然是灰蓝。不论冬夏始终冰冷。

怀念一场梦那样选择醒来后碌碌的晨光。

第二夜

再过一个月后见到弟弟,已经晒得漆黑。头发也因为训练而剪短到不到一厘米。在人群中很是扎眼。我喊他“唷”,他回过来声“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用各种代词称呼他,或者名字,“喂”、“哎”、“我说”,他又总是只喊我“姐”。

小时候弟弟长得太可爱,照片上像是明星家的幼孩。眉间又拿唇膏点了红点。虽然只是褪了色的照片,至今看来还是觉得要啧啧称奇的。

我在弟弟家度过暑假或寒假,姑姑烧了菜便喊我们,我和弟弟还在争夺一辆塑料自行车的拥有权,彼此想把对方弄进弄堂旁的水沟里。

在弟弟家的老房子里吃午饭,为了通风,房门还是开着的,只垂半条布帘子,门外有四周的邻居不时经过。午睡时间,我躺在铺着凉席的地上,从旁边的衣柜镜子看过去,弟弟像是一截面包烤成的,那么小而白软的人。

又见到了弟弟,在饭店,姑姑为了庆祝弟弟的工作有了顺利的发展,大家重新聚作一团。风趣地说着单位里新鲜事的弟弟,几次把桌面上的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想要表示对他的恭喜,虽然想了几句话,还是没有办法如同幼时那样自然地将手伸过去搂着弟弟的脖子。虽然想好了祝词,最终依旧没能说出口。

迅速地成长和改变,而迅速这个词语本身包含的速度感,有时令我们喜悦眩晕,有时令我们寥落紧张。——大面积的线条被飞掷在脑后,过山车将天地倒转,那时听见自己尖叫到沙哑的喉咙。

第三夜

山道在一个雨夜后湿润泥泞。小水坑里有虫划动着四肢。间的叶子缀得重,一席席地沉着像临末时的乐曲。

路边有供人休憩的小亭。只摆了一张凳子,三面是墙,一面敞开在凉湿的风中。

离开家后不久,在尚未达到“旅行”但仍然从“起程”开始的路途上,像找到熟悉的音乐那样找到陌生的风景

我想古时的人们大概也曾经无数次走过同样的这条路。火夫或是流莺。脚步很匆忙也并没有时间停下来观赏四周的风景。

四周只是无垠的竹林罢了。天在条与缝之间被织成一缕一缕。只是极为短暂的几个瞬间,仿佛可以看见前世的影子们显露出银白的残廓,又须臾消逝。

深宫的女眷,佛门的客,半臂衫的云锦,蕨菜青青。

第四夜

精神世界仍然迟迟落于迷宫。走夜路回家的凌晨,想着那些关于将来的事,尽头处是红绿灯交替的无声。

我想将来终有一天是会分开的,以各种别样的形式,伤害的或是无谓的。并不是有了“永远”的口头保证,永远便真的可以成真。在那部分属于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一切都只是短暂渺小的瞬间。蓝鲸在水中换一次呼吸,蜜糖溅出罐子。

将来的路还要走下去。于想象之中那是尽可能唯美的地方,四周有野草有高高矗立的电线塔。宛如梦中的场景那般,天气稍微炎热,但有风吹过还是凉爽的。脚趾间落入尘土。而过往的点点滴滴,更比汗水的咸涩,从身体排出。

我想在将来的路上,可以去看一看玻璃的金字塔,喝一杯热的奶酪。写几段不知寄给谁的句子。最后一定是“再见”作为结束语。一副努力要显出洒脱的计划,甚至包括手写字的笔画也尽可能漂亮。

但事实上,事实上,分离还是让人落寞,好比眼看着抽丝的裙子,已经有一厘米长的毛边儿却没有办法停止了。我假想着分离的那时候,那宛如入冬的河面,结了冰之后它有足够的德厚度直至承受孩童们的重量在上面奔跑玩耍。自己想要上前劝阻,“别别,很危险,它万一碎了你们会掉下去的”。可是,越来越多的孩子,他们溜冰,拿着椅子在上面滑行,包括啪啪摔坐在冰面上——却什么也没发生。卡啦卡啦出现的裂缝,化成大小碎块的冰面,吐露出略微冒着热气的水——全都没有。那时我才知道,是真的分别了,从今往后都是冬天,而过去的种种,都在犹如一个厚罩子的世界之下,以两种温度,我仅能遥望着它。

第五夜

有时候仍然应当感谢痛苦。是它提供了泥泞的路,提供了热气,提供了辞藻,提供了久而未决的分离。宛如入夏之夜行将降临的时候,天空被两种时间撕扯分割却由此先出夸张的美艳。云镶着玫瑰金的绒边,霞光一走数千里又郁积在最矛盾的角落,红得太欢狂了,仿佛歌剧里最后的咏叹。

如痛苦一般的欢狂。

我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回到故处,它就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隔着树梢能望见窗户。但我终究还是没能继续接近一些。迟迟地站在街角的小卖部旁。有遛着狗的女人和舔着冰棍的孩子从我面前陆续走过,嬉笑欢娱留下只字片语。而我们中间的风温热缠腻。

那对我来说依然是个痛苦的地方,从没有因为时间而完全被回忆美化。那些人,带着他深深留在我心里的句子,和永远无法产生能与之抗衡的勇气。它们因为曾经美好而显得愈加痛苦,是无法回顾的痛苦,哪怕几十米也已经是极限距离,它们在我心里撕裂着耀眼而鲜明的色彩,并且投下随后浓沉的黑幕。

生命里大部分的墙,汽笛声,抑扬的语调和花瓣,我想它们其实全都来源于痛苦。就像地球的一天来源于玫瑰色的黄昏。

第六夜

那年夏天最炎热的下午我从家里出发,沿着马路一直走。每天如此。路过做金属切割的小店,路过苏州菜饭馆,他家门前总是有条黑色的土狗溜达,见人却亲热得很,但一个礼拜后它彻底消失了踪影,我唯有希望只是自己暂时错过了它。往前是滚烫的路和稀疏的树。往前是灰尘飞扬的环线路。大卡车以肇事者的凶悍表情打着飞快的转弯冲我而来。

往前是挂着一扇破损铁门的住宅区。往前是一家365天“跳楼价”的鞋店。

往前是公交车站。举着洋伞的女人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随时准备与和她不小心擦碰到的人吵架。

往前是十字路口。

往前是一座狭窄的桥,夏季时传来异味。水是深色的,又显得暗黄。

往前是一栋老公寓。爬山虎覆盖了一半的脸,又枯了一半,宛如被夭折的旅行。

往前是一小片无人的广场。茂盛的树,正午时分花都焉焉的。有长长的标语拉着“创建文明镇”,“镇”字的字符贴歪了一个点,在日光下垂垂的,仿佛是在羞涩。

往前又是一个十字路口。黄灯。

往前是… …

我想起一首歌,忘了调子和具体的词,但是… …

一路地走下去,被融化分解,犹如慢慢失去了自己的脚趾、腿骨,然后继续朝上,在被外人注意到之前,已经没有了手和肩膀。最后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样的一首歌的内容。

一路走下去,直到遇见世界末日的绿色海水。而真正的自己,消失在更平凡抑或频繁的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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