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痕

作者: 一朵午荷2014年02月11日亲情文章

腊月二十四这天,按照过年的老规矩,要好好打扫家里的卫生,俗称“扫灰”,一定要彻底打扫,扫净一年的灰尘,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的到来。

记得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一声令下,除了没法搬的钉子户之外,比如大衣柜,面缸米缸,那是要把家里其他所有整天不见天日的东西都收拾出来,统统搬到院子里。兄妹几个出出进进,蜜蜂一样穿梭着,转得跟陀螺似的。只消半天的功夫,小院便壮观得如同兵马俑坑了,桌椅条凳,瓶瓶罐罐,高矮胖瘦,琳琅满目,简直成了具体而微的家庭用品博览会。

接下来的程序便是拿抹布蘸水认认真真地擦干净。家里面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要扫一扫,爸爸会把一个扫帚疙瘩绑到长长的竹竿上,包上头巾,把呛得黑洞洞的屋顶和蒙尘的墙壁上上下下地扫一遍,一条条的灰便挂一样,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了。扫完后,那墙上便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迹,我笑称那是年轮。

又到扫灰的这一天了,我和老公拿出蚕食鲸吞的勇气,发誓要让家里“旧貌换新颜”,开始地毯式轰炸,一会抡扫帚,一会抄拖把,一会拿抹布,扫,拖,洗,擦,一点点地收拾着,看着家里渐渐地整洁光亮起来,便提拖把而立,满意地打量四方,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死角,忽然瞥见了门框,它一贯低调,默默侧立着,但也不能落下呀,我便微笑着拿抹布杀向门框,准备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就可以顺利收兵了。

手刚刚抬起,却随着视线停在了半空,门框上,赫赫然有一条条清晰的刻痕。

那是儿子的身高刻度,是铅笔画上的,有疏有密,得有好几十条了。最早的一条,旁边写着:2005年5月,1.45米。

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回到了九年前。那一年,我们刚搬到这里来,儿子还是个小不点的10岁少年,圆脸,大眼睛,很爱笑,上寄宿制小学。每次回来,禁不住就想量一量,看看他长高了没有。

每次都是全家总动员。儿子脱了鞋,往门框边一站,脚后跟紧贴着门框,身子站得笔直,有时候还调皮地往上耸一耸,敛神屏气等着隆重的一刻。

我负责找工具:铅笔,卷尺,直尺,或者一本厚厚的大书。找好了便一旁侍立,随时待命。

老公则拿了大书搁到儿子头顶上,左看看,右瞧瞧,调整着角度,还时不时地打量儿子站得是否笔直,恨不得那门框能起到拔高的作用。我在旁边帮着看书放得是否平整,三个人都认真地像一丝不苟的匠人。

几番折腾,好不容易确定了高度,便把书拿牢,用铅笔画上横线,才肯让儿子轻轻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去,然后,便如要收获的农人一样,满眼含着丰收的希望,用尺子去量,算是收割庄稼了。每逢看到那刻度又升高了一些,便异常地兴奋,有时候看看结果不太满意,还想作弊呢。

依次往上,每年至少有三四条,其中有一年特别多,足有七八条,基本上隔一两个月就量一下,那是儿子蹿个最快的时候,跟庄稼拔节一样,蹭蹭地一年蹿了十公分。春天的长裤子到了秋天就成了九分裤。虽然我为给儿子买衣服犯愁,倒也为他的长大窃喜。

那刻痕一节节长高,犹如一棵修竹,到了2012年1月16日戛然而止了,上面写着:1.82米。儿子的圆脸已经变得棱角分明,小平头变成了长头发,原来根根直立,倔强得很,现在服服帖帖,时尚得很。最后一次量,老公已经要踮着脚了,胳膊要使劲往上抻,努力把那书往门框上靠,总算测得了数据。

算下来,有两年没量过了。好像儿子已经不再长了。儿子也似乎不再期待自己继续长,也不再耐烦我们给他量。

初三回娘家,下午吃罢饭,去看四叔回来,忽然发现门框边也有几道鲜明的刻痕。最低的那一根写着:淼淼,137cm。这是我小外甥,上小学。中间一根,161.7cm,是我小侄女,上初中了。再往上,2009年7月,172cm,是儿子。又往上,是今天量的,182cm。

我问:“爸,量身高了呀?”“是啊,刚才量的,又长高啦,比他爸还高啦。”看着老人家眉飞色舞的高兴样子,我忽然鼻子有点酸。爸爸量的身高,精确到小数点了,外孙明明不长了,他还在盼望。

我又一次盯着那刻痕,禁不住想象起那个画面:七十一岁的老爸忽然微笑着拿出了尺子,要给外孙量身高,那个一把摸不着的小伙子竟然很配合,乖乖地站到了门边,顺从地让姥爷摆弄着,矮了一个头的父亲使劲翘着脚,灰白的头发抖动着,热切的目光投到那张年轻的脸上,费力地用尺子比好,认真地在那粉白的墙上画上一道痕。那一刻,祖孙二人挨得那么近,彼此感觉着对方温热的呼吸,老少两代人仿佛重叠到了一起。午后暖暖的阳光斜着照进屋里,似乎在嫉妒地窥探这天伦之乐……

我的思绪飘到了从前。那是在老屋吧,年轻的父亲,一头乌发,目光炯炯,在一扇门旁边,一面粉白的墙上,多少次给我们兄妹量过,刻下。似乎还记得,父亲温暖的大手轻拍着我的头顶,衣服蹭到我脸上,毛茸茸的,那是一种永难忘记的温馨……

于是,随着那刻痕的增加,我们一天天长高,世界一天天变大,父亲却似乎一天天变矮。每年扫灰,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要清扫,唯有门框旁边的墙不能动,那是一个禁区,记录着我们成长的印痕。岁月的脚步重重叠叠,在这里留下了泥鸿爪。

可是,似乎我们从来没给爸量过身高啊。细思忖,也不敢量啊。虽然爸曾好多次高兴的说,他跟年轻时一样,还是1米74。我还是不敢量,每每看着奶奶佝偻的身影,看着父亲渐渐稀少的头发,看着他脸上越来越多的刻痕,我怕,生怕那刻度早已变化。

不能擦墙上这刻痕啊。他是每一个父亲母亲的杰作。

我把这刻痕拍了下来,发到了微信朋友圈里,写了一句话的注脚:家家都有这种刻痕吧。很快有朋友响应了:真的是这样,跟我家的一摸一样!还有一个朋友写道:刻度一年年地越标越高,孩子长成了,岁月的刻刀却在父母的眼角眉梢留下了一道道的刻痕。

我悚然一惊,可不是吗?孩子长大了,父母就老了。

刻痕,这是岁月的脚步啊,谁说时间是无痕的?时间他有脚啊,他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走着,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他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旅人,也是一个公正的裁判。你走,或者停,他都在走;你在意,或者不在意,他都在走;但唯有世间的有心人才能记下他的行踪,留住他的身影,那就是父母。

孩子小的时候,哪一个父亲母亲不是天天盼着他长大?从襁褓中的婴孩,到牙牙学语的幼儿,到蹒跚学步的孩提,再到欢蹦乱跳的少年,直到活力四射的青年……从小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树是有年轮的啊,可是人的年轮在哪里?用心的父母只管把专注而充满希望的眼神聚焦到孩子身上,比啊,量啊,然后带着一种欣喜与满足在墙上刻下痕迹。殊不知,就在这年年岁岁的期盼和刻画中,岁月的刻刀也无情地在他们光洁的额头、平整的脸上做了记号。那是触目惊心的

孩子长大了,父母变老了。

那粉白的墙壁,光滑的门框,是一张张洁净的宣纸,是一块块平整的画板,每一个父亲母亲,都是世间最好的画家,饱蘸了希望的墨汁,微笑满溢在眉间心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着,那一道道刻痕,是一朵朵绽放的心花,是世间最美丽伟大的杰作。

那是一竿修竹,要用持久的爱去浇灌,一枝一叶总关情。那是渐渐盛开的向日葵,是最汪洋恣肆的生命之花,瓣瓣灿烂。那是一幅美丽的工笔,细致得纤毫毕现,生动得令人心惊。那是岁月的见证,见证了成长,也见证着沧海桑田。这一个个光阴的故事啊,是老唱片里袅袅婷婷的绕梁三日。

一道道鲜明的刻痕,刻在门上,刻在墙上,刻在父母的脸上,也刻在儿女的心上。

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画间透过思量,带着希望,吐着芬芳……

世间最美的画卷,是墙上的刻痕。

2014.2.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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