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被模拟

作者: 王开岭2016年01月26日散文随笔

1

那是怎样的瞬间?

死神的谶符突然跃出了地面,犹若一抹惨白的闪电,照得生灵呆滞无言,一秒、两秒……大地又安泰如初。

一个灿烂的秋日,空气中微凉有棱。

9点钟,铃声响过,我刚离了教室,一个影子颤颤跟上来,“老师……”她欲言又止,一脸的激动与惶恐。“您没觉得,地,地在晃?”我皱眉,茫然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女生,她耷下头,满脸通红,急急逃跑了。

穿过楼下草坪,我看见鸟儿嬉戏,马蜂追着花朵,紫槿懒懒地吐着红粉……我没觉得什么“地在晃”。40分钟,我一直站着滔滔不绝,加上熬夜的后遗症,神志恍惚,哪顾得上什么脚底。

午饭时,一条爆炸性新闻从当地电台冲了出来:今日8时40分,本市发生里氏3.2级地震,震中位于50公里外的A县。

天哪,地——在晃!我仿佛挨了一闷棍。

如果,不是3.2,而是……想起1976年的唐山、前不久的日本神户……想不下去了。

释迦牟尼有一日问众人:生命迅忽到何等地步?一名弟子道:生命在呼吸之间。

是啊,这就是生命的最大真相。

我欣赏那些生命印象清晰、知觉敏细,又敢于对“安全日子”提出质疑的人。比如那个怯怯地称“地在晃”的女生——她肯定觉得有责任向老师汇报该异常,想到她我便觉得愧疚。想想吧,当时她坐在教室里,突然,脚底颤了一下,又一下……她微微扭头看别人,渴望有人响应,盼着能从伙伴那儿得到点什么。(要知道,她只是从地理课上听说过“地震”,1976年唐山罹难时她还未出生呢)突然脚下又猛烈一颤,一股莫名的恐惧疾电般咬住其神经,她差点要尖叫了,急急掩住口,像《侏罗纪公园》里遭遇恐龙那样。

那是怎样招人怜爱的情景啊,一个孩子,脸色苍白,她不敢断定发生了什么,只隐隐感到身边潜伏着一头怪兽,生活正面临某种凶险……除了惊骇,还有孤独,她要靠自身的意志对抗那莫名恐惧,在那间课堂上,没人能帮她,没人和她在一起。还有自卑,当一份特殊体验得不到承认和支援时,她会沦为大家眼里的荒谬,沦为畸零和异数。在惊诧与怪罪的目光下,她将羞惭地低下头……而我,一个为其信赖的成年人,一个她本想求证和求助之人,又回馈了她什么呢?这个人的麻木和不耐烦曾怎样伤害过她!

2

关于地震的猜测沸沸扬扬,有人发现井水变浑、老鼠搬家,有人目睹大群蛤蟆拥上公路……人们如临大敌,生活像被什么猛然一推,趔趄起来。

平庸的城市被恐怖气氛和种种传闻充斥着,体积一下子变大了。接下的几周里,我发现市民生活有了诸多反常:走路、骑车、踩楼梯、拿东西,人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生怕惊动或冒犯什么似的;许多行业的服务心不在焉,差错不断;商厦、餐厅、影院冷冷清清,楼层越高生意越淡,有的干脆歇了业;相反,大排档、冷饮摊、露天夜市、路边台球和烧烤,皆火爆得不得了;大家的作息也变了,睡得晚、起得早,甚至取消了午休;中小学也调了课程,增加了体育课时和室外活动。

户外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城市突然拥挤起来。熟人的见面机会大大增加,走在街上,你随时可能撞上一个消失多年的人。

夜总会、洗浴城几乎全关门。街边那些叫“梦露”“小芳”“火玫瑰”的洗头房,也成了真正的空房,平时浓妆艳抹的女孩们,如今素面朝天、神情忧郁,坐在店门口发呆。

当然,意想不到的好事也来了:天蓝了许多,通透了许多,流贯全城的老运河清了许多,呛鼻的腐酸味闻不到了。原因是:十几家化工厂、味精厂、纸浆厂临时停业,给职工暂放假。据说上次地震时,这些企业皆无觉察,让人后怕。

还有更令人鼓舞的:地震以来,本城一向不良的社会风气陡然好转,盗窃、抢劫、斗殴、赌博皆大大减少,“110”出警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过去,我楼下的自行车几乎每周失踪一辆,现在连锁都不用上了;人们之间突然文明起来,菜市场的吵骂不见了,连讨价还价都少了;在单位,上司和颜悦色,同事彬彬有礼;街坊邻居也空前团结,鸡毛蒜皮无人计较,彼此见了嘘寒问暖,车子歪了有人正,孩子摔了有人扶,当你背煤气罐爬楼时,总有只手悄悄送你一程……总之,大家都像换了个人,生活成了另一个样子。

真是旧貌变新颜——换了人间啊!

我忖思,莫非正应了“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人或许就这德行,当生活庸常平淡时,内心即生出许多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比如蝇头小利、功名虚荣、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男盗女娼之类,而一旦突降一件惊天动地、和每个人生死攸关——尤其“机会”均等的大事时,情势即变了:在这样的大危机——足以将生活毁于一旦、将财富和地位洗劫一空的大难前,旧有的生存秩序、契约和规则都将失效,那些曾被趋之若鹜、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将统统作废,一文不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命之不保,物又何益?尤其地震这样的大难,人的干预能力几乎为零,在生死一事上,可谓绝对平等:机会平等,处境平等,遭遇平等,无论你财力、权能、名气有多大,都无法改变这残酷而原始的平等。在这点上,地震迥异于旱荒洪涝。

休戚与共的命运降临了。灾难笼罩着生活,威慑着人心,也凝聚着人心。或许大敌当前,有着共同的害怕和脆弱罢,大家不自觉地往一块凑,就像企鹅因怯冷而紧紧偎依。人际关系中突然注入一种新型而神圣的共性:命运一致!恐惧一致!愿望一致!祈祷一致!除了“活着”,还有什么更大的事要做呢?竞争被取消了,敌视被取消了,隶属被取消了,你多我寡的利益博弈被取消了;“共患难”的平等,成了社会关系和解的密码,迅速实现了人与人的亲密与融合……总之,危机赢得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自怜,这情绪很快分解出人对所有同类的悲悯和重视,同情心诞生了,爱心诞生了,一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共同体诞生了。

3

然好景不长,冉冉升起的新生态、新文明、新气象,仅飘扬了两个月就破产了。由国家、省市地震局组成的调查组,经探测论证,宣布该地区无发生危害性大震的可能。

生活又回来了,丢失的东西欢呼着回来了。

那天夜里,城里响起了激动的鞭炮,公园湖上燃放起烟花,有关部门也懒得制止。据说,当晚有10万人通宵达旦地以各种方式狂欢,饮酒、搓麻、卡拉OK、做爱……无数人失眠了。

接下来——时间在继续,平庸而安全的生活在继续。日子重复日子,习惯重复习惯,人重复人。一切原路返回,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像演了一场“来了”的闹剧。

对照以往的生活,人们急急地校对,重操旧业,调生物钟,恢复角色和逻辑,还原经验和心理,按班就部续上日子,续上一度中断的分房、评职、晋升……一切像断肢一样,忙于归位,忙于“恢复性训练”:行贿受贿、营私舞弊、阿谀奉承、诽谤损贬、明争暗斗——重新启动,人在旧秩序里再次就职。有人甚至为一度反常的道德表现而自嘲,觉得难为情,不仅如此,他们还开始报复,报复遭受的那场虚惊和“精神损失”:官老爷和大款们抖起更大威风,更大汗淋漓地挥金如土;酒楼歌肆加班加点、通宵营业,新上岗的小姐以更浓的口红描画姿色;菜市场又撕扯不断、骂声不绝;楼下的自行车又开始疯狂失窃,加倍失窃……一切一切,意图很明显:为了和过去一模一样!

一点没变。仿佛一条迷路的狗,重又趴回了老窝。我为自己的城市感到悲哀

大地算是白白折腾了一场。灵魂也白白虚痛了一回。70个日日夜夜,竹篮打水,白忙乎了。

我想,生活、社会、历史、习俗、伦理……或许从来即如今天这般罢,即使有变的瞬间,但开头和结尾是不会变的。人或许有过激动和纯真的表现,末了却当作失态,仿佛受辱般矢口否认。

像一枚不幸露馅的饺子,食客们总要及时将之缝好、捏严、掐死。饺子最讲究水泄不通。

水饺状的生活向来害怕“震动”,尤其精神和灵魂上,万一发生了,也要打扫干净,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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