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思想

作者: 兰草ygl2016年01月28日亲情故事

父亲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从农村走出来后,一直在教育系统,大都从事教育行政工作,从未教过书。我认为,虽然他不是教师,不是专家学者,但他并不缺少思想。他独特的为人处事的理念、准则,或者说他这个人的品格、性格等等,就是他的思想。在我心中,父亲是个有着独特思想的人。

小时候,一家人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生活,日子不是很宽裕。在我眼里,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从物质到精神,如同一个救赎者。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班要上,家里的柴米油盐要管。我上小学的时候,记得每年秋天,我都要和父亲一起,推着手推车,去很远的地方买煤、买秋菜,储备过冬,因为那时哥哥姐姐都上学或工作离开了家。父亲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的种种辛劳,即使从不说起,我也能从他身体内流淌着的浓浓亲情感受得到。

家里四个孩子中,我是最小的一个,加之与姐姐的年龄差距大,父亲怕我个子长得快,衣服小了再没人接着穿,就亲自为我缝制衣服。那些年我穿的很多衣服,都是父亲自己动手剪裁、自己脚踏缝纫机缝制的。印象很深的是刚上中学时那件黑棉布衣服。做的时候,父亲用米尺按着我的身高胖瘦量好后,再在底边挽留出一大截。一件衣服穿了三年,每年都放出一两手指。时间一长衣服洗得白一块黑一块,倒有点像现在流行的水磨石布衣。后来我想,父亲为什么总是给当时小小年纪的我,做那些颜色深深的衣服,可能是价格相对便宜,也可能是耐脏免得总洗。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管我们的吃穿用,但很少过问我们的学习。我想,在那个生活物资馈乏的年代,他是否觉得,正处于成长期的孩子,生活问题比学习问题还实际、还重要!

晚年时有些不同,时常打听我的工作、孩子的教育,但对话都是很直接、很简单,你不说的事,他很少刨根问底细细打听询问。

母亲去世早,父亲年岁大的时候,我发现,穿的用的很多东西很旧了,也舍不得扔掉。开始我以为他舍不得花钱买,每次来我家小住时,我都买件新衣服,或是找出丈夫穿过的衣服给他,更新的还有他随身装零零碎碎东西的拎包。可下次再见他,还是老样子。没办法我常常趁他不在场,把我认为旧的早应该淘汰的东西,偷偷扔到垃圾箱里。他找不到为此没少和我赌气,还骂我是个败家子。

那时,我们还都很年轻,满脑子工作,孩子又小,陪他的时间真的很少。他一个人闲着没事做,就东走走西逛逛。有一天,他出去散步,晚上我下班回来,还未见他踪影,天正下着雨,不免有些着急。这时父亲开门进来,浑身被雨浇得湿湿的。我知道他一定是舍不得那几元打车钱,冒着雨走回来的,特别生气地责怪他。他笑笑没说什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们兄妹四人陆续参加工作后天各一方,父亲身体好时,时常四处转转。我知道他辛苦一辈子没做过飞机,就张罗他去姐姐家时买张飞机票,让他体验一下乘飞机在云端旅行的滋味儿,可他说啥也不同意,硬说浪费那钱不值得。我知道他那牛脾气,认准的事,十条老牛也拉不动。

父亲一辈子说话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掺不得假,而且表里如一,知行合一,待人处事完全按着自己的行为准则,违心的事不屈从,也不妥协。我知道,这是他的性格秉性,改也难。关键是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自己哪件事处理得有什么不妥,或是应该改一改。

父亲在一所中学当了多年的会计。我听学校的老师无意中讲起过,某个职员出差报销时,多贴了张七分钱公共汽车票,叫父亲当面给撕下来了。还有学校领导批的条子,他认为不符合财务规定,也给退了回去。父亲真实,真实得有些超出了这个词的含义,真实得有些固执。他只会照章办事,不会理解变通,他的犟强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我说不清,是财务工作培养了父亲的真实,还是父亲的真实,让他适应了财务工作。

父亲在外面真实,在家里也是如此。文化大革命期间,亲戚帮家里从农村买了两袋米,其中一袋是哥哥家的。母亲不知道详情,做饭时淘错了米,父亲知道后,二话没说,找来饭碗,从自己家米袋里盛出米给补上。当时我在家里,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真实的父亲最难为情的事,就是让他笑脸相迎去求人,我一生中只知道他求过一次情,而且是为我。那是上小学,因为生日小了几个月,没有报上名,看着邻居同伴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回家后又哭又闹。父亲动了心,没办法,去找相识的一个熟人,结果我如愿了。但后来就因为生日小几个月的关系,我直到二年级才入少先队。

父亲不愿欺骗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眼睛,更不会欺骗别人。父亲是个喜欢有事自己扛的人,正因为如此,什么事宁可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轻意给领导、给同事、给朋友、给家人添任何麻烦。

我记得曾看过一篇文章,说中国人害怕孤独喜欢热闹,很多人与人的交往,是从麻烦别人开始的,因为麻烦别人,才有被别人麻烦的理由。如果你总怕麻烦别人,时间一长,就不会有人来麻烦你。父亲不懂得这种辩证关系,无形中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

父亲一辈子言语不多,说话简单明了,对任何人说任何事,从不先寒暄再铺垫接着夸张。母亲病逝,父亲可能是着急上火,突然患了耳聋。现在才懂得,患这种耳聋不是特别可怕,可怕是错过了最佳治愈时机,大概就是发病的一两天。等到丧事处理一切都结束,父亲才静下心来治耳聋病。我帮他联系到省城大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治疗,吃了很多药,不见任何效果。父亲生命的最后10年,就是在这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宁静世界渡过的,这让本来不喜言表的父亲,彼此交流起来更加困难。后来闲暇时,我们和父亲彼此的交流的方式,大多用笔和纸,有时也有手势。

父亲一生烟酒不沾,家里过年也好,即使是个别亲戚走动也好,也从来不摆酒招待。换句话说,我从小到大在家的饭桌上没见过酒。

父亲急性子,饭桌上不沾酒也罢,吃饭的速度还特别快。逢年过节,家里如是多做几个菜,有时后面的菜还未端上来,父亲就匆匆吃完,搁下碗筷,做别的事情去了。

我一直认为,烟酒是一种兴奋剂,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让人忘记年龄、忘记性别、忘记场合,或多或少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平日寡言少语的父亲,是否因为缺少烟酒的刺激,性格才如此内敛。

不知是遗传还是耳濡目染,哥哥也是烟酒不沾。哥哥与父亲的性格有许多共同之处,而且人越老,言行举止神态就越相像。于是我特别想知道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是怎样的性格?父亲是不是也从他父亲身上延续了某种基因,可惜,我从未见过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他很早就过世了,甚至连照片也未曾见过。为此,我常常想到遗传基因的力量。

运动是父亲一生最大的喜好。他一生打篮球、乒乓球,下围棋、象棋,打扑克、乔牌、麻将都行。我侄儿小的时候,他很有耐心地和他一盘盘地下象棋。儿子懂事后,他也很有兴致地教他下跳棋和象棋。

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惧怕孤独。他用超常的运动方式,填补自己生活的空间。那年春天,他忽然骑自行车,从百公里外的吉林来长春看我,我楞楞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笑笑对我说:“在家闲着没事,骑车出来转转。”见我一脸不解的样子,解释说:“这风风凉凉的比坐车舒服多了”。打那以后,差不多每年夏天的某一天,我都会放下办公大楼收发室的电话,匆匆跑到大楼门外去见父亲,他依旧推着或倚着那辆脚闸自行车面带笑容地等着我。然后住不两日,又骑车匆匆回去了。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70岁那年,平时很节俭的父亲,花300多元钱买了辆赛车,骑车往返吉林一一长春一一兴城一一洛阳我们四个孩子居住的城市,又从洛阳去了趟西安华山。我们谁都无法知道,父亲这宏伟旅行计划酝酿了多长时间。当时无论我们如何苦口婆心地劝阻,都无济于事,他甚至以绝食方式来抵抗。他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用不着惦记。”不达目的,他大概这一辈子也不会甘心。

一路风风雨雨,这是怎样超人的毅力?我知道,把父亲一路车轮转动的轨迹连起来,就是一首父爱独特的立体诗!那些天,我们天天将心悬在半空,父亲耳聋打不了电话,我们四个家庭彼此互通信息,直到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一颗颗悬念的心才放下来。父亲多少年来一直是我们儿女的保护神,可他不知道或许不相信岁月不饶人,他早已到了让儿女种种惦记和牵挂的年龄。

父亲只记得自己的骄傲岁月。年轻时,打一手好篮球。说起来就是因为篮球为媒,让父亲和球队其他的几个人一起从乡下进了城市,因此我出生不久就随父亲成了城里人。虽然他进城从未从事过篮球职业,但篮球实实在在陪伴了他一辈子。他把工作之余家务之余的许多闲暇,都奉献给了自己如醉如痴的篮球运动。

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北山脚下的教育家属宿舍,与中学一墙之隔。后来父亲调到另一所中学当会计,家也随之迁移,与学校相距也是一墙之隔。学校的篮球场,就是他健体展示球技之地。在那些与父亲一样喜欢篮球运动的男子汉中间,我一眼就能找到父亲跑来挤去汗流夹背的魁梧身影。直到父亲退休后好多年,身体力不从心,才退出陪伴他几十年的篮球球场。

父亲晚年他丧失听力后,为了不远离现实世界,他有空有精力就抓起书和报纸不停地看,然而他的思维还是越来越多地活跃在只属于自己的梦境里。

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与后天运动有关,父亲有着一副健康的体魄,除了年轻时住过一次院外,很少见他打针吃药。或许就是如此,晚年生病后,他也不大听劝,坚持经常就医,按时服药,结果透支了健康。应该说,我们彼此交谈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保重身体。然而我发觉,任凭你怎样说、怎样讲,他还是按自己多少年来形成的生活轨迹行事,他依然过于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依然过于放任自己健康,我难以改变他。

后来缠身的疾病拖跨了他那健壮的身体,他似乎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当不了自己的主人,为此他十分痛苦,变得脆弱、烦躁。

再后来,他活动的空间一天天缩小,住进了医院。一生很少与医生打交道的父亲,开始他还不大情愿地听从医生摆布,后来生活难以自理时,便将所有的敏感都集中到体味生命最后阶段的疲乏上。

记得那年春节,我刚刚从家里回来不久,就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匆匆返回家时,父亲已经昏迷不醒人事,正月那个漆黑的夜里,伴着寒冷的北风,父亲走了。

他走得很安静。几个月的病痛折磨,让身材高大健壮的父亲,如同一只可怜瘦弱的羔羊躺在床上。开始,我发现他的双脚冰冷,以为是末稍神经循环不畅,忙找了条毛巾被裹上,不一会儿,冰冷渐渐地从脚向腿向身延伸,这才知道死亡已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父亲那早已微弱的生命,尽管当时打心底不愿相信和接受这个科学事实。

岁月如梭,想来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

父亲的一生,一直是按着自己的轨迹工作和生活并快乐着。我们是在父亲的影响下渐渐长大的,我越来越发现,我们许多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思想品格等,都潜移默化地受着父亲思想的影响,既各有不同,又十分相似。每每想到此,就不知不觉地回想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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