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树

作者: 李形色2016年01月31日亲情故事

老家那条巷子里,有棵参天的杨,恰立在舅婆家屋子右手边。

听人说,那叫“白虎树”,风水上不太吉利,不过舅婆从来不信这些,就任那树一年高似一年,即便高到有引雷之势,也不去管。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时常跟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那树底下蹲着玩儿泥巴,抓蚂蚁,做着些只有小孩子才知其中乐趣的游戏,梦里尽是六月的镇子,一树蝉鸣。

那会儿年纪小,正掏着蚂蚁洞呢,一有人从门里出来,就扔下树枝,咯咯笑着跑开,边跑边回头看,一准儿是舅婆那张颧骨老高的脸。

舅公舅婆做生意,家境殷实,人就带着些傲气。不过舅婆八面玲珑,倒也能跟街坊邻居理好关系,舅公呢,则是个耙耳朵,什么都听舅婆的。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在外地上学,一年见不着两次,可每次见了,总笑嘻嘻地掏掏口袋,弯下腰,说,潇潇来,给你糖。我早记不清他当时的样子了,只记得眉眼微弯,额上汗珠顺着鬓角淌下来,打湿了那些年的光阴。

后来啊,小叔叔毕业了,就在家乡找了个工作,虽不是什么高位,但稳稳当当,倒也体面。再后来,从那扇门里出来的,就多了张面孔,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一颦一笑说不出的娇憨。那是小叔叔刚娶的媳妇。

妈说,她是附近中学的老师,家里穷,还拖着个读书妹妹,嫁过来就只有一个条件,想让婆家帮她供妹妹念大学。这对舅婆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姑娘看着老老实实清清白白,便满口应允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虎头虎脑很是惹人喜爱

记得那天冬至,妈妈煮了饺子,让我给奶奶送些去。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路过那杨树的时候,看到小婶婶站在树旁,低着头,脚尖磨着块石头。不知是不是热气氤氲模糊了眼睛,我竟见她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前襟上,心里一慌,来不及细想,便加快脚步迅速走开,回头看看她,她没动,也没抬头,背影映衬粗壮的树干,那么小小的一个。

我上了高中,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很多,加上课业繁重,即便回家也不怎么出门,所以,很久、很久都没再见到舅婆一家人,久到我几乎要忘记那天小婶婶那如断了线的泪珠,如何揪着我的同情心,又如何勾引着我的好奇心。直到那一天。

那是暑假里的一天,天气闷热,所以很早就醒了,赖在床上翻着本书。窗子开着,偶尔吹进些凉丝丝的风。忽然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从不远处传过来,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我一骨碌爬起来,见妈妈也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出去瞧瞧。

不知你见没见过一个人气急了是什么样子,抑或你是否有过被别人指着鼻子骂的经历。当我和妈妈循着声音来到舅婆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小叔叔贴在墙角上,手指夹着烟;舅婆恶狠狠地冲着小婶婶叫嚷,嘴里说着些不太干净的字眼;小婶婶的手死死地捏着衣角,浑身气得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满眼蓄着泪水,却愣是咬牙不让它流出来。

众人一阵安抚劝说,舅婆才骂骂咧咧地走进门去,她刚一进去,小婶婶的眼泪就决堤了。

听人解释才知道,原来小婶婶要离婚,这天就要走,舅婆就来了这么一出,硬说小婶婶在学校跟哪个领导不干不净,丢尽了他家的脸。至于离婚的原因,据说是真到了要给小婶婶的妹妹出学费的时候,舅婆家就不乐意了。

小婶婶走了,孩子留了下来,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唯一不解的是,夫妻一场,为何小叔叔能那么淡然地由着舅婆污蔑自己的结发妻子,一句话都不为她辩解。许是怕?也可能,真如别人夸赞的,他就是那么一个“孝顺”的人吧。

三年又两年,日子飞快地过,我们搬了家,真的,我已经忘了这码事儿了。又是个暑假,我陪妈妈逛超市,拎着一堆东西出来结账的时候,妈妈在我耳边低声说,注意看看那个收银的姑娘。我心里疑惑,便不动声色地多瞧了两眼。

是个瘦瘦高高的人,戴着眼镜,可能是上火了,嘴边起了好几个泡。

出门后我问妈妈怎么了,她说,这是你小叔叔的新媳妇,最近啊,又闹离婚呢。

我有些讶然,问为什么,妈妈说,人家是个大姑娘,本地人,本来在北京工作,嫁过来后就辞掉了,在超市干起了收银员,你舅婆愣是不让人要孩子,说是已经有一个了。

我问,小叔叔呢,他什么态度

妈妈说,他们家的事还不是你舅婆说了算。

我没再说什么,只觉得胸口发闷。

后来又见过小叔叔,差一点没认出来。大腹便便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清清爽爽眉眼含笑的影子?

前段时间回老巷子办点事,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老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仔细看看,仔细想想,一下子就明了了。

那棵杨树不见了。

就是那棵,看着我们嬉笑玩闹的,看着小婶婶偷偷流眼泪的,看着舅婆当街叫骂的,被认作不吉利的杨树,不见了。

可能,是舅婆开始信风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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