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作者: 袁国燕2016年06月09日散文随笔

生命毁灭给人看,无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然而在毁灭中重生,却是这个世界永恒的魅力。

在那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中,映秀,一个本该平静的小镇,连一个激灵也来不及打,就天翻地覆。地震,毁灭了一切,颠覆了一切。

五年之后,我又一次来到映秀。透过行驶的车窗,远远看下去,四面环山的映秀镇,栖息在青山绿水间,像一个刚刚出名的明星,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宠爱。一栋栋白墙红窗的羌式楼群,在蓝天白云下挺立,亭亭着藏寨的风情和故事。一辆辆旅游大巴,源源不断驶进这幅水墨画般的风景里。一群群手持鲜花的学生、一个个举着相机镜头的游客、胸戴鲜花的各国贵宾,在沉痛、好奇、渴望,甚至一种隐秘的刺激中,热热闹闹地前来缅怀一场灾难。

一杆孤单的红旗,高高飘扬着。导游告诉我们,那就是映秀小学的原址。小学在地震中整个被吞进大地,后来挖掘到升旗的底座,才确认这是小学原址。与之相邻的映秀中学,毕竟成熟一些,虽然房屋坍塌,甚至教学楼的第一层整个被活生生吞入地下,但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地盘。用残废的身躯,屹立成一栋栋地震活化石。后来,汶川将这里作为博物馆,原样保留地震的骇人场景,将灾难的狰狞面目永远定格。

参观过无数的博物馆,然而走在映秀中学的地震博物馆,心一直向下坠,驶向无边的沉重。这里,曾经书声琅琅,笑声荡漾,然而,鲜花般的生命,在天翻地覆的一瞬间,被张开血盆大口的大地吞噬。此刻,摇摇欲坠的残恒断壁不言,脚下犯有滔天之罪的大地不言,然而,我分明感到,空气里回荡着呐喊,砖缝间回响着呻吟。游客们脚步轻轻,生怕踩痛了脚下的孩子,惊醒了好不容易安息的魂灵。

悲惨已经凝固,曾经的伤口却鲜活地开裂着,渗出疼痛的血液。在肃穆的哀伤中,我惊喜地发现,在一间坍塌房屋裸露的钢筋上,居然攀爬着一藤黄色的无名花。花瓣单薄、清秀,颜色也不惹眼,但是向着阳光,兀自绽放。我不由得向它走去。这玉立在废墟上的生命,不知是在庆贺活着的美好,还是在诉说亡灵的幽怨?

带队的导游小刘就是汶川的孩子,地震发生时她在成都,没有亲眼看到天地共怒的情形,成为这场灾难的幸运者。所以,来这里带队,她从不背导游词,而是用真情把自己的切身感受、把家乡人灾难里的经历和蜕变告诉游客,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逝去的同胞,才能表达对活着的感恩、对生命的谢意。从她的讲述中得知,映秀镇原有万余人,震后只剩2300人,其中还包括近千名伤残者。我想,用数字来统计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显然枯燥乏力,然而却是对灾难最有力的指控。

“在大自然的比拼中,人永远不是赢家。我们是灾难遗漏下来的幸运者,但决不能做旁观者。要学会爱,要变小爱为大爱。地震后,我感觉自己的心胸忽然就宽广了”。

导游小刘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映秀邮政支局的门口。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上午的夏阳很灿烂,街边摆设的纪念品琳琅满目,新建的邮政营业厅绿意勃勃,我站在阳光里,忽然就感到自己通体透明。

那一刻,想起听过的一句话:“逝者已去,生者要留下来,担当一切。”

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亲人,重生。映秀,也在重生。广东东莞市的支援,再建了一个温馨而时尚的映秀。如今,铺天盖地的尘浪、满目疮痍的悲恸,轰轰烈烈的再建,都已平息。映秀从震惊人类的噩梦中醒来,从挣扎和悸动中醒来,山已不是那山,河不是那河,人亦不是那人。

一颗颗僵硬的心,在崭新的家园里,在一拨拨游客的潮涌中,渐渐融化。开饭馆,售纪念品,卖土特产,不再沉迷伤痛,也不再晾晒灾难。他们终于明白,游客要看映秀的伤和痛,更需要看到映秀的自信坚强

重生的映秀,隐匿了伤口,用整容后的新颜,芬芳着生命的鲜香和美好。而无灾无难的我们,需要一次次缅怀灾难,用别人的伤口,洗礼麻木的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灾难是一味大药,只有它,才能滤化浮在心灵表层的泡沫,涤荡藏污纳垢的隐秘角落。

从映秀开车回成都。一入城,就陷在车海里,半个多小时动弹不得,遭遇到成都的“城堵”。导游小刘解释说:“地震改变了人的理念,以活好,生活好为适。大地震前,成都每天新挂牌照的汽车600辆,而地震后,每天达到1600辆,车辆迅速饱和。灾后,重生的成都人流行一种说法:生活是水,我们是鱼,只有顺水而游,才能如鱼得水。”

记得成都女作家洁尘早年在她的《私人版本》里也说过:“在成都,我是一条惬意的鱼,有足够的滋润。”

两条不同的鱼,欢愉却是相同的。一条是因为泪在心里,一条是因为心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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