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完草原上的每一根青草

作者: 汤中华2016年07月28日散文随笔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生活之难与数完草原上的每一根青草联系起来,缘于自己的生活阅历。

至今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一个冬天的上午,响晴的天气,和母亲兄弟们坐在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稻草前,一根一根捡稻的情景。那时候的合肥郊区乡下,还是每年早晚两季水稻。晚稻的品种是一种叫做“农粳稻”的,比较难脱粒,拖拉机或石磙碾压后,稻草上往往残留一些没有脱尽的稻头。那年月这么多稻头白瞎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家家户户的妇女儿童在分来的稻草前,一根一根地捡稻。每年冬天都这么捡稻头,唯独这一次的印象特别深。因为那天,比我高一年级的三哥按学校规定要到三孝口光明电影院集体看电影《闪闪的红星》,那在当时可是响当当的大片。母亲没有让三哥像其他小学生一样去看电影,说是趁天好赶紧捡稻。一整天三哥都撅着嘴。受他的情绪感染,山一样的草堆在那天看来就显得尤其雄伟,好像怎么也扳不倒。

长大后进城里工作,周末经常回乡下老家。注视乡下广袤的田野,常常有让人惊诧的变化。春节过后,原本还趴在地里不起眼的油菜,突然就蹿出老高,使整个原野丰盈起来。“正月好过年,二月好赌钱,三月好看戏,四月好做田。”那是传统农耕时代的旧话,如今,正月十五前农民就不再“过烂年”,抓紧晴好天气气温回升,给油菜追肥。人勤地不懒,被追了肥的油菜好像“通人性”似的,撒欢疯长。再过一阵子回乡,已是一地金黄油菜花,和着桃红李白和蚕豆花豌豆花,那是一年中土地呈现给农人的最美的视觉盛宴。

就如孩子在自己身边总看不到长一样,农人自己对地里的奇迹绝不会一惊一乍。而过一两个星期回乡下一次的人,总不免要张大嘴巴。

再回来,满地的金黄陡然不见,代之以一片深绿,那是油菜已然忙着结籽。再回来,田里已是白浪滔天。油菜收割完了,放进水,犁耙妥当。已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开始在田里插秧。那么大的一片田野,三两个人匍匐其间,如古人所谓山水画中的人物,“三两粒”而已。

你不能不为这些农人们捏一把汗:这么辽阔的地域,这么一根根地插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别急,不消两个星期,你若再经过这些地方,全部的原野已是绿油油一片,乡下已经欢喜地忙着过端午了。唐布袋和尚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就这样耙齿行(株距)、退步行(行距)地手脚并用,一株株地亲手插下秧苗,一如一棵棵数完草原上的青草,倒着走完如此广袤的区域。

夏去秋来,稻田的深绿经过一夏的暴晒,水稻灌浆饱满,田野仿佛一夜间就全都恢复了金黄。心底深为接下来又将是农人斗天的一场秋收鏖战发怵。然而,国庆黄金周回乡下,大片的田野已全部收割,满眼稻茬的田里只见隔壁大爷赶着几十只麻鸭满地里嘎嘎觅食。想及幼年,此时的稻茬田里,活跃的可不是麻鸭,而是孩童们一根根捡拾稻穗的身影,如法国朱尔·布雷东1863年的着名油画《拾麦穗的女人》。

霜冻到来之前,稻茬田将很快为油菜取代。关于油菜的种植,合肥乡下分“种”和“点”两种。“种”是在整好的地里大把地撒籽,省事但收成低,一般只有劳力不济或少数懒汉这样做。“点”则是在田里用锄头扒出一个个小窝,一窝窝地种下去。来年油菜花开,你可知道,这满地锦绣竟是农民如此一针一线绣就?

一年四季,田野里的色块如电影蒙太奇般地神奇切换。神农氏肇始农耕文化几千年来,华夏大地就这样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正是这些散落于原野,鸟瞰俯视下只呈“三两粒”而已的最平凡的农民。

世事再艰难,我总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再难,也没有难到老天爷要你必须数完草原上的每一根青草,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吧。上天有好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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