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明天的日子

一

月色如水。

我将月色洗干沥净放入壶中，舀上一勺子，煮茶。茶香伴着书香，溢满书房。

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惜没有你。

二

抬头偶见书架上厚厚的《约翰·克得斯朵夫》，罗曼·罗兰的恢宏之作，你一生的最爱。小时候，我曾无数次靠在你床头，闻着厨房飘来的淡淡中药香，读它的结尾：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我是明天的日子。’”

每次我读到这段，你都将目光递到远方，沉默不语。

对于这段文字，我始终费解——到底什么是明天的日子？它听似美好，可又为何如此沉重？

终于有一天，我稚嫩的声音划破读后的沉默，向你道出心中的疑惑。

你收回目光，慈爱地注视着我说：“明天的日子是希望，也是生命。它最美好，也最痛苦。”

那时年幼，当然不能理解此中深意，却也没追问，书香伴着茶香，溢满书房，我似也醉了。

三

年幼的我迎着朝阳，看日子如列车般轰隆隆地向前驶去，看你放在桌上的墨迹未干的书法；看你每天用心地读书、思考，将所思所虑，倾于笔端。那时的你，每日清晨六时按时起床，下楼呼吸新鲜空气。每天爬上高高的六楼（家住六楼），呼吸均匀，面色如常。需知连我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呢！

如果，生活仅仅如此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你清雅别致的晚年将会被很多人羡慕。你让我们看到明天的日子灿若骄阳，让我们也幻想瞬间迈入晚年。

四

叔本华说：“人生是一只摆钟，在悲哀与痛苦中徘徊。”15岁后，我开始理解这句话。

我15岁那年，奶奶离世，你不幸罹癌。

我得知这消息时，觉得天旋地转，四肢无力，像失去支柱般瞬间摔在父亲怀中。那种电视剧里的俗套情节，竟在我的生活里再现。

我是如此地为你着急，你是如此高雅的文人，受此折磨，还能如何生活？你的痛苦我无法想象，只能从马桶里那一天浓似一天的血污中揣测一二，你全身浮肿，食欲不振，身体不再硬朗，精神不再矍铄，我甚至想，我若是你，我大概不会再坚持。

然而，你仍把生命打理得有声有色，努力过好每一天。你仍然早上六时按时起床，尽管你昨晚被病痛折磨得几乎没有合眼。你还是爱读书看报，眼睛不好使了，就让我给你念。一日，你在花园遇上一只小松鼠，将手中面包赠予它，它竟欣然接受了。你回来高兴地讲给我听。你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仿佛突然间年轻了好几岁。

当第一片秋叶落地时，你让妈妈再给你置办一床过冬的棉被，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春节时要给我们每人发多少的压岁钱。

但你却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五

病情恶化后，你终于决定去医院了。那天下午，你无力地睡在沙发上，瞌着眼听我给你念《霜冷长河》，念余秋雨对老年与死亡的看法，余秋雨说，老年与死亡，是如此的诗意盎然。

你静默好久，轻声对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的泪无声流下，幸好你瞌着的眼仍未睁开。

你说：“活着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当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不能说话。我看见你的一刹那，便失声痛哭。被亲人劝慰，我渐渐冷静，我开始思考怎样帮你。医生说你呼吸功能紊乱，那我便帮你调息吧。

我大声对着你的耳朵说：爷爷，我数一你吸，数二你呼。随即又重复了几遍，更大声。

我开始“一、二、一、二……”地数，我以为你失去意识，大概听不见，然而你跟着我的节奏开始调息了。

我大喜。

我不知数了多久，亦不知我还能数多久。当时我想，若能救活你，我愿意累死在这里。

你的心跳渐渐正常，呼吸渐渐平稳，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你呼吸突然加速，心跳很快变成一条直线。

我几乎处在失控的边缘，那一瞬间，我觉得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多么微不足道，那么一瞬间，死神就把你的生命从希望中无情夺去。纵使我想以命换命，他也不给我机会。

七

我在医院的厕所里无声地哭泣，看窗外万家灯火熄灭，只有路灯还在散发橘黄色的温暖光芒。在弥漫着刺鼻消毒水味的厕所里，我开始冷静下来。

在你生命的后几个小时，你还是那么认真地把生命打理得有声有色。我和你都明知无法改变死亡，却仍努力改变死亡前的每一分钟。

明天的日子最痛苦，也最美好，然而无论它怎样，我们都必须恭敬地体验，把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打理得精精彩彩。

活着是一个名词，它意味着生命的每一天都要奔跑，都要努力。活着可以超越很多人类美好的品质：坚强、勇敢、善良……活着，意味着好好地活着，那些品质不过是活着的必要条件。

“活着就是这个样子。”我在医院充斥着刺鼻消毒水味的厕所里彻悟。

八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如此美好的夜晚，可惜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