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虫鸣

作者: 清心苦茶2018年01月22日来源: 潮州日报散文随笔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乃声。

张潮觉得,耳际有此天籁,方不虚此生。嗯,这算得一种福气吧,是听之福。

天籁之音,好听;天籁之中,最具一咏三叹书卷气的,当属虫声。那虫声,浏亮,如春草簇生,如禾苗俯仰,或是朗朗展卷诵读,或是嘈嘈煎茶邀集,浅吟低唱,不紧不慢。

在帐子的遮蔽里,听去,听出点闲逸来。“唧唧”“瞿瞿”“铃铃铃”“吱——优优优”;一丛,一片,辐射,重叠,织成了秋思背景。

虫声引逗,便将神思散到了幼时,远远的,散散的,几乎收不回身体里来。那时月夜,跟小伙伴们,捉迷藏,在秫秸堆里藏着,小心张望四下里动静。周围虫声漫起,犹如溪流,每一个石缝瓦砾,每一棵草间,每一处土洞,都有脆灵灵的虫声,泄露出来。

还喜欢跟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凑到邻居大碗爷爷家院子里,听他跟人扯故事。清风徐徐,虫声唧唧,话头一抻一拽,故事就转去了鬼怪神狐。烟袋锅子明灭里,骇人的情节,像扯线头一样扯出,闪着幽暗之光。他不温不火,却惊得我们头发根儿都乍起来。可越怕越想听,越听又越怕。只感觉有鬼渐渐摸到身后,高高大大,还带着呼吸。这时虫声猛烈。无数倍放大的声浪,从四面的黑暗里,涡流一样,旋来,简直震人心魄。那个时刻,真是头也不敢回一下呀!拳头攥着,身体紧得像拉满的弓,若有人拍一下,就会嘣的一声跳起!不敢回家了,爹往往走来,把我牵回去。铃铃铃,虫声一路,像是轻微的嘲讽。那样的童年时光啊。

青春以后生活里,忽然有了多愁善感和小秘密。虫声,就都是抒情的诗句了,一吟一行,一吟一串,比抄在笔记本上的十四行诗还经得起咂摸。

一个夜晚,看露天电影回来,跟几个伙伴,穿过田塍,走进村庄。在小巷子口,我跟伙伴道别,踏上自家的青石台阶。我没有马上进门,转身回望月光里小巷子的黑白灰。房子的暗影匍匐了半边街道,街道上,就半明半暗,像一半水里,一半岸上。一巷子人家,门楣上的春联,都褪尽颜色。一个个卸妆的老屋,衔着一屋的儿女。温情极了。遍地虫声,拱破月色,想要把老屋抬起,很欢悦,可是又拱不破寂静。

那种安静啊,透明的,薄脆;但那虫声,就是没奈何。

我享受着这片透明和虫声。小小少年,身上似乎多了一层秋气。我索性再去寻寻虫声踩踩月光,它们一动一静,简直有吸纳的力量,招手让我进去。我踏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寂静里,寂静像果冻一样,黏黏的,包裹了我。我再进去,一切来路在我后面闭合。月光虫声包裹住我,如一颗琥珀。

房屋的幽暗处,经了露水,潮润润的,蛐蛐儿、油铃儿俯身在那,“吱吱吱”“铃铃铃”叫得欢实,叫声里流溢出月光的清明与澄澈。

头顶上有月,田野里有庄稼,家门前有清醒的我,我们都是虫们肃穆的听众。我迷醉于月色虫声为我编织的天籁世界,只觉得,心里面甜甜美美。老村如糖,我如糖,就在那牛奶月色里融化着,融化着……

一世界的月色,一世界的寂静,一世界的虫声,一世界里,一个少年的自在自得。

如今,我又躺在虫声之上,好像浮在岁月的波上,瞬间便是半生。虫声慈悲,弥漫如烟,我庆幸,自己有一双永不失聪的耳朵,时时,听得见天籁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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