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渐行渐远中相互祝福

朋友之间，有的越走越近，有的渐行渐远。越走越近固然可贺，渐行渐远也未必全是坏事。

你我高中同校，又是同乡，地块儿塔地块儿的，相居很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家乡还很贫穷，交通条件也差。离学校四十多里地，往返全靠步行。十七、八岁的男孩，力气尚未长成。每次上学，都要带上一周乃至两周的粮食、替换的衣服、书籍、家中自制的酱菜等等，大包小包手提肩扛地很不好弄。你深知其中之苦。在你毕业之后，常常送我上学。记得有一次，大雨刚过，道路泥泞，你背起粮袋，坚持送我。我们找到一条沿山脚延伸向前的小路，淌过一条条河，走过一个个村庄，你硬是坚持将我送到离校仅有三、四里的地方。然后，又一脚泥一身水的原路折回。

后来，你在家务农，我继续外出求学。由于家中缺少劳力，你常常帮我家干活。父母提起你，总是心存感激。我们常常书信来往，谈论最多的就是文学。你爱读书，也爱写诗，并订阅了大量的文学书籍，还报考了文学函授。这也许是那个时代农村读书青年的共同特点吧。有些时候，你也诉说自己的苦闷，在家中自己与他人格格不入，没有共同语言。我理解你的思想，也没少劝你。每逢假日回家，我们常常在一起，谈天论地，很是开心。有次暑假，我们在你家的瓜园里，随便挑了拣、拣了挑，将一块瓜地弄得一片狼籍，你狠不得我一口气将地里的瓜吃完。我们精神上相互依赖、相互支持。对于我的婚姻事，你力排重议，坚决支持我的选择，鼓励我和心爱的人成就姻缘。要知道，由于陈旧的思想观念，我的作为很多人不理解，承受着极大压力。想爱我所爱，又怕伤别人的心，辜负他人的期望。但你的支持，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毅然决然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又有多少人知道我当年的不易？但你知道！

后来，我师范院校毕业，在一所高中任教，并立即被任命为教导主任。你也在我村小学任教。当时，我是个工作狂，年轻好强，总想有所作为，对得起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因而，不常回家。你常常到我家中，陪我父母说说话、聊聊天，减少他们的寂寞。当时的我春风得意，自信心膨胀，不能体味到你的心境和处境，有时认为你过于消沉，也过于自我，心中暗暗着急，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两人之间话越来越少。记得有一次，我到你家去，我们乱扯一阵，我觉得思想、语言上已有隔膜，起身要走。你送我出庄时，恰碰到你村一个年轻人，此人挽留我饮酒，我便饮酒；在他家喝过，又到你村另外一人家继续喝。以我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好朋好友好热闹，虽无什么水平，但在农村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即使再没头脸，碰上了接触一下、热闹一下也没错。为人不能太认真，人活着都不易，都需要捧场和他人的认可，有时需要逢场作戏。但后来我想，这些行为可能会改变你对我的看法，甚至会伤你自尊。

后来，我愈来愈感到我们之间难以沟通，又无法解释，说多说少仿佛怕伤到了你，偶尔见面也匆匆几语。有一次，你到我校来，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位女朋友，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对这位姑娘，我比较了解，虽然在某些方面比较优秀，但为人有些轻浮和虚荣，不适合你。因此，坚决反对。但我看得出，你是非常渴望这桩婚事，也喜欢这位姑娘的。我便劝你不要呆在家中，要外出，甚至说了一些粗鲁的话。后来我知道，又一次伤了你的自尊。不久，你参了军，不知道你出发的准确时间，也就没有送你。在那几年里，我没有仿效你，也想不那么周到，随时看望一下你的父母，给老人们以安慰。甚至见到你在校进修的兄长时，也表现得少有人情。总觉得出不了真力实力，再亲热也是枉然。仿佛你有次从部队探亲，我们相见。你感到前途渺茫，我唯有安慰和相劝。命运难以主宰，只好顺势而为。即使真的难以考入军校，回来后，真不行你也到这里来，我们弟兄相聚一起，不会总是这样，日子会好起来的。其实，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但后来为啥就没了消息？要知道，其实我非常在乎你的任何消息。

最后一次相见是你在部队提干之后。听说你回来，到你家看你，才知道你父亲的去世以及你个人家庭的组建。你谈起了参军时送你的人，谈起为你父亲料理后事的人，也谈起了自己的未来，第一次显得踌躇满志。我很高兴，也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又一次伤害了你，同时也感到了你的不谙世事。在看到你变化如此之大的同时，已经历过一些生活艰难的我便知道我们恐难再走到一起。

自此之后，再没有联系，只听说你转业后，在某单位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很为你庆幸，我们不就是会写画两下吗，别的又能如何？前些天，一些老朋友谈及我俩的当年及现在，很是遗憾。

我们两个都爱好文学，都重情重义，都自立自强，都心底良善，按说做朋友应该有一个好结果。但是，思维、行为方式和性格差别太大了，又恰恰思想自成体系。我虽然不爱热闹，骨子里却喜欢融入社会和人群，并主导身边的人或事；外在浪漫、内在现实；虽锋芒毕露，但圆融包容。加上有些自命不凡，说是有责任感或勇于担当，倒不如说虚荣心强。心高气傲，不喜欢纠结于小事琐事，不计较繁文缛节，早些年更不知道体谅他人。自幼身负社会期望，更使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即使现在，仍然质朴直率，我行我素。而你呢？对人忠诚实在，注重自身修养，允恭克让，谨言慎行，对朋友期望也高。你不喜欢参与与己无关的事，有时缺少变通。你喜欢自强，但于世无争。你乐于助人，但有时自尊心太强，心理负担太重。你看我飞扬跋扈、轻率狂妄，我看你拘泥猥琐、瞻前顾后。试想，怎样谈得拢？

世易时移，转眼几十年。当年的懵懂少年已鬓生白发。我知道，我们通过不懈努力，都能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但都有难以克服的先天性缺点，都不会有大的作为。况且，作为大小与朋友相处并无决定性关系。对于你，我不说感谢，依然认为没有必要。我知道自己心中有你，也知道你心中有我的位置。但是，我们只能在渐行渐远中相互祝福。或许，只有这样，才适合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