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清清入梦里

蓟县北部有一座山青水秀的小山村。村子四面群山起伏，峰峦叠翠，中间一大片开阔的平原上居住着数以千户的村人。一条清如玉带的小河自北而南、自东向西交会贯通，从村子中央穿流而过。据说，这条河在旧版的蓟州地图上被称为泃河。它就是我的母亲河，我童年生命的摇篮，少年亲爱的伙伴，青年秀美的画卷，成年后梦里无尽的牵念。

我家就住在泃河边沿的一条小胡同里，出了家门不过百十步就到了小河边。童年的我学会走路就跟在父母身后，往来于家与小河之间。母亲去河里洗衣，父亲去园里浇菜，我守在岸边玩石子、追蝴蝶、采花、捉虫......长满青草的鹅卵石沙滩上有无限的乐趣。它就像我母亲温暖而粗糙的大手托举着蹒跚学步的我，摇摇晃晃长大起来。

上了小学，每天的功课并不繁重，每到放学回家，我便将肩上的花布小书包往土炕上一扔，飞一般与小伙伴们簇拥着奔向小河边。

春天最好玩的是捉小鱼，几双小手有时同时罩向一只灵动可人的“小花鳞”，却往往被它活泼的逃掉了。几声叹息后，仍不懈气的捉去。其中总有一个会大呼小叫地嚷起：“捉到了！捉到了！”眼见一条圆头、纤尾的“黑老头”被投进盛水的小玻璃罐儿里。于是几个小脑袋又同时挤向罐口，口里充满了艳羡：“真好看的一条小鱼！”心里确是有些失落的：怎么偏偏就没有被我捉到呢？一会儿眼睛可要尖尖的。

夏天，河水急涨，漫过了河滩，与边沿的水坝差不多深浅。河面宽宽的可以撑船，但我们那里从来就没有船，也许是因为河水来的急，退得快，几天功夫就可以趟水走过。经过湍急的水流冲洗，河底的泥沙被挟卷而去。待水面平静下来，一眼可见，大大小小、干净圆滑的鹅卵石安安静静地躺在河床上，似乎是经历了暴雨急沙的拍打困倦了，睡去了。河滩上的浅水地带，还可以看见被淹没的青草、蓬蒿居然茁壮地成长了起来。根浸在水里，枝叶却出奇的茂盛，一株株，一片片窈窈窕窕、郁郁葱葱。绿色生命的纤秀与繁茂以一种浣纱女般优美、倔强的体态被抒写得葳蕤多姿！

炎炎烈日下，河水如一个天然的宝瓶盛满了清凉的琼浆，浸润着整个村子里被暑气蒸腾得快要干瘪的村人。夏日的午后，孩子们三五成群，寻个山脚林边，蛙蜍般扑通、扑通纵入水中。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矫健、黝黑的身体浸入水中，俯、仰、浮、沉，如鱼得水。我的水性最差，胆子又小，一下水便手足无措，往往手脚同时着底，喝水呛鼻的事十有八九，因此，大都时候，只是怯怯地坐在岸上替别人看衣服。仅有一次，不知哪一个出了个坏点子，将我新买来的凉鞋扔到水里。我心里一急，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捞鞋的急切竟然迫使我学会了游泳中难度最大的扎猛子，一口气顺着水流游出了十多米远才探出头来，令伙伴们瞠目结舌！我这只旱鸭子一下子被赶下了水，浸润在清凉温润的河水中，我的身体仿佛感受到母亲爱的温柔与呵护。于是由衷感叹：做一条鱼原来是如此地美好！多少年后，那种渗入肌肤的清爽与温润依然令我心驰神往！

冬日的泃河冰清玉洁，如一条酣眠的银蛇萦绕着家乡的山山岭岭。每到这个季节，我和伙伴们便拎着自制的小滑板，穿梭在光溜溜的河面上。那刺刺啦啦的尖响和伙伴们开心的呼叫在冬日的冷风中传出很远，很远......

当我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渴望知识、追求理想的青年，泃河以她母亲的宽厚与慈爱包容了我青春岁月里所有的眼泪和欢欣。于是，我在与她的注视中读懂了泃河，读懂了她旱季里河床干涸、筋骨崩裂的煎熬与沉默；读懂了她雨季来临，暴风骤雨中狂沙卷石的暴虐与坚韧。春去秋来，泃河涨涨落落，时光的脚印在河边的鹅卵石上留下了沧桑的足印。漫步在芳草萋萋的泃河沿边，读书、思考、交谈。河水淙淙，仿佛在默默地倾听，亦如母亲的爱抚，一波波抚平了我——一个年少的儿女生命中最脆弱的伤痛。

带着母亲的叮嘱，带着泃河的祈祝，我离开了故乡，在另一片陌生的土地所上 筑建起一份崭新的希冀。

十几年的风霜雪雨，十几年的岁月蹉跎。当我背负着疲惫，满载着希冀，重返故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泃河。我看到的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泃河！狭窄拥塞的河道边已修起了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高楼轩阁，门庭若市，不远处的工厂门口车辆如梭。浅浅的河床上流淌着黑色的污水，秽浊的水面上浮动着数不清的垃圾和腐烂动物的尸体，难闻的腥臭令人掩鼻作呕！我的心破碎了！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发展？这就是新时代的和谐之美？泃河无言无语，她早已习惯了自然的雨横疯狂，也久已经受了人世的百年沧桑。她已是一位年暮的母亲，拖着疲倦的脚步，衣衫褴褛的走向不远的归宿。而她顽劣的儿女却不知廉耻的把肮脏的污手伸向她干瘪的胸膛，弄脏了她的衣衫，吮干了她的乳房！泃河啊，我的养母，你为什么不愤怒！你不孝的儿女竟眼见你被糟蹋得满目创伤！泃河啊，我回来了，你却将逝了，让我拿什么来报答你——二十年的温存哺育，二十年的相知共济！故乡啊，你变得让我认不出你了！泃河啊，你往昔秀美的身姿只能留在我记忆的画卷里。

泃河之水清兮，可以濯我忧；泃河之水浊兮，何以化我悲!岁月之舟悠悠而去，河水清清依稀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