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五月

2009年03月26日来源: 互联网短篇小说
  夜色挂在外面的树上,昏黄的灯光有些暧昧。小路上没有人。风也停止了游走,流萤还来不及霸占舞台。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被笼罩在安静的氛围之中,从容而淡定。这样的时光是我的最爱,曾经不忍迅疾度过,喜欢每一个晦明的时分。而今,我仓促着奔向另一个日子,踮着脚尖向前面的岁月看去。

  五月,是疼痛的,它一如身体中的骨刺,成为一个顽疾,终生不能剔除。九年前的五月,父亲离世。他把年迈的母亲留给我,考验我的坚强。当我的名字在户口本上变成户主,恐惧不安的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壮和不幸——那意味着我要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在必须的经济基础之外,我要关注母亲的情绪、身体。息息相关的一切,都要在我的控制和掌握之中。猛然间,我记起父亲临终前对我的叹息。我曾误以为,那是父亲对人世的眷恋和未了心愿的遗憾。其时,他早已明了我要担负的责任和艰难。

  在父亲的墓地,我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疼痛难忍。一个人离去,一定有着牵挂和难舍,这些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而活着的人,要拼尽全力把这副担子担起来。有段时间,我躲避人群,尤其是一些中年以后的男人。其原因大致有以下两点:一,让我想起不在的父亲,相仿的年纪,他们都在,父亲不在,这是一种残酷。二、出于自怜,尚需有人疼爱的我,忍住自己的疼痛,去独立面对一个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庭,辛苦之余更多的是心苦。其后的几年中,我学着隐忍自己所有的向往,有一种供奉的意味,把自己彻头彻尾地交给了生活。

  每一个洋槐花开的季节,母亲的黯然神伤,让我手足无措。我不能消除她的记忆。一个人形体的离去,只是减少了空间的占据,而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内心里、精神上的霸占根深蒂固且牢不可破。母亲活在对父亲的思念中。他们让我体会到了爱——超越了时空和它的亘久。实际上这也是另一种悲哀。父亲在世时,常常和母亲争吵,为了一些零头碎脑的事情。一个人不可能回归的离去,让我们清醒,这种清醒往往于事无补。它留下的后遗症就是:每年的五月,我的身体都要虚弱。母亲在每一年的五月,消瘦,然后在接下来的六月恢复正常体重。这种状况持续了八年,也许还要持续下去。

  另一年的五月,准确的说,是去年的五月。我预谋着结束我的爱情。我想我是受了某种不可明知的蛊惑,中了邪一般。对于完美爱情的绝望,让我不敢和一个爱了我多年的男人走到一起。我用各种方式逃避、折磨他。我说我的绝望,我担心婚后他对我的冷淡,他的优秀对我构成了威胁。一个男人,如父亲一样的男人,在疼了我多年之后,对我的深度忧郁症束手无策。他容忍我的倔强和无理,给了我时间与空间去考虑、决定。当我铁了心拒绝婚姻后,他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绝对没有想到我和他分开是为了一种柏拉图的感情。我的眼睛里写满了厌倦。我适合被人疼爱而不适合婚姻的现实。缺少父爱的孩子在内心里时时渴望有人疼的。于是我选择出逃。我知道,失去了他是我一生遗憾,但是面对另一种惶惑不安,我无能为力。

  这一刻,又一年的五月即将走到最后。整个五月,呼吸即是一种疼痛。不可避免,无法消除。我想起了母亲,终于知道——失去至爱,母亲的内心承受的煎熬。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不是想借着五月的雨水回家,似乎一段时间以来,在任何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唯一的姿势就是俯下身子,把自己蜷成婴儿状,无遮无拦地痛哭。温热的泪水没有任何阻碍地倾斜而下。在哭泣中我怕自己死掉。不能死掉,是在清醒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还要照顾母亲。我不敢拨通一个号码,我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之后,归还给他一个平静。我对最亲近的女友痛哭,在拨通之后,不发一言,只是惊天动地的哭声,通过电波传送过去。所有的禁忌和矜持被我打破。我对丁当说,我活不过五月了。这个美好的季节将是我的劫难。

  桂花开了。浓浓的香味充溢在小路上、房间中。邻里的小丫头们拿了纸袋去捡掉落的花瓣,一片又片,小心翼翼的。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曾做过桂花糖给我吃,用的就是这种玫桂花瓣。小丫头们捡拾它不是为了做糖。她们拾起的是一种情趣,在自我设置的心境中演绎着想象的美丽。洋槐花开了,灿烂的白,淡淡的香味,悬而未决的心事,串串的花朵在浓密的叶子间随了清风摇动。树下再也没有举着木棍采摘槐树花吃的孩子,行色匆匆的人们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再继续前行。满墙的蔷薇花绽放,白色、粉色、玫瑰紫,单瓣、复瓣。它们小小的身子,在绿的要流溢的叶子中俏皮的笑。它们是美的,美的东西总是让人疼痛。

  这个美丽的五月,充满了心灵的咬噬和止不住的哭声。我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记忆力明显下降。常常在忘了将要进行,或者正要进行的动作。

  在某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搂紧自己单薄的身子说:孩子,你累了,我知道。然后,我迷恋着每一个深夜的来临,把身体和思想交给了睡梦。我一直在昏睡。睡梦中不停地闪烁与交叉的梦境让我不安地呓语,争吵、无处述说的委屈,咬紧牙关的挺立,黑而又黑的深渊,还有不知开往何处的长途列车。这些碎片像电影镜头,交错充斥了我的梦境。我在身体坠落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唯一闪亮的便是我漾满了泪水的眼睛。我抚摸着自己瘦弱的身体,轻声喊着:妈妈,妈妈,救救我。
  
  二
  
  梅坐在我的对面,欲言又止的神情。其实我不想了解有关于她的故事。我已经丧失了去关心别人的情怀。我需要自我拯救和别人对我的拯救。梅不看我的眼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和他断了,我的理智告诉我,继续下去没有任何希望和意义,也不会快乐,可是我的感情告诉我,我舍不得。我逃不开自己的心,我对他有依赖性。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在我和梅之间的空白处,悠闲地踱步。我在脑子中急速地搜索一些词语,结果是徒劳。我发觉智慧和判断力离开我很久了。

  梅继续说,我容忍不了他对我的忽视。如果他真的如他说的那样爱我,就不会让我疼痛,他会无时无刻地担心我。现在他寻找各种理由搪塞,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他的短信、电话。等他给我一粒爱的药丸,我才会平静自己的内心,不会焦躁和不安。

  爱的药丸。

  突然间,我像被什么蛰了一下,打了一个寒战。梅惊恐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我大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女人是不是一定要毁于爱情,才是目的。我想站起来,狠狠地踢爱情一脚。是的。也只能是踢一脚,我们谁都没有勇气,杀死爱情这个光鲜的家伙,我们宁可杀了自己。

  我拿瓷杯去自动饮水机旁接了水,握着,温度透过瓷杯缓慢地抵达我的掌心。然后我像活过来一样。我说,梅,你继续往前走吧,如果你丢不开。爱情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如果你能狠心丢开,就去再找一个男人代替他,忘了他,在心里杀死他。一定是我的语气里有了凉意。梅怔怔地望着我。幸福,为什么偏偏绕过我们走路?女人,为什么偏偏视爱为命?这句话我不知道是问梅,还是在问自己。

  我一直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看。两个月前,我拍了自己的手掌放在电脑上,想让一个会看手相的人看看。后来这个人失踪了,像空气一样蒸发。我再也没有遇到他。于是,关于我命运的走向,成了一个谜。似乎他的消失,带走了我明朗的结局。对即将而来的命运的不可知,让我时常想起这个人——一个黝黑,小眼睛,丑陋的男人。我右手的感情线交错、纠结。在某一处停顿,然后又延伸下去。有两处深陷的凹形,预示着我对感情的沉溺。生命线在拇指与食指的呈模糊状,很多的纹路,细小。其后一条线通向手腕,但是在掌心下移2cm处,旁逸斜出了一道枝叉。这条线不知将我的命运带往何处。智慧线深而长,却是下垂的走向。说明我理性不足,感性有余。右手掌交横错综的掌纹,暗示了生命的一些符号。

  我对梅说,你的掌纹很干净,你是个幸福的女子。
  
  三
  
  H发过短信来:照顾你的胃,还有你自己。一个距离遥远的人,不曾相见。因为文字的关系,他看了我的照片。一张照片被印在刊物上,一双略带绝望的眼睛。他曾说,你是个让人怜爱的孩子,不会有人伤害你。我按了回复,写下几个字,在即将发送时,迟疑了一下。合拢手机,作罢。隔了会,H又发过短信:下期发你那篇写秋天的文章,稿费去买漂亮的裙子,心情就好。

  泪水滑落下来。像一个倔强的小丫头,被温热的大手摸了一下脑壳。我对H撒谎说:刚刚睡着了,蛮香的一个梦,被你吵醒。他说,继续睡啊,傻丫头。

  我想起那么多年,我把爱情寄托在一种精神的柏拉图之中。艰难地守着自己,守望着他,最终还是不堪。我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给他,让他感觉我不是他的负担。疼痛、欺骗、撕裂的感觉。张爱玲送钱给胡兰成。胡兰成没心没肺的用这些钱和别的女人过日子。记得女友恶狠狠地说:赔人、赔心,又赔钱,真是脑子进水。男人无耻到这个境界,是要女人供奉起来养着的。当我知道我视为神灵的那个男人,和另一些女人暧昧、纠缠不断地滋出事端时,除却心疼,便是无法面对自己。

  现在想来,恍如梦境。沉陷或者沉溺都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人总是被最爱伤得最深。他伤害你,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爱。得到,永远是一个错误。

  我习惯了拒绝白天的降临。贪心于每个夜晚的静谧。在固定的时间和妈妈看电视,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女人,和一个丢失了男人的女子,怀着各自的心事用一种兴致去看那虚虚实实的故事。我把毛毯围在肩上。五月的天,依旧的冷。H说:照顾好你的胃,还有你自己。他知道我会冷,不会照顾自己,是么?

  夜彻底地沉静下来。

  我躺在床上,侧卧。想起一些片断,像黑白照片一样。然后,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从柔软的耳边消失,再也没有。

  我听到妈妈轻微的鼾声。除此,屋子里盛满了沉重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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