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作者: 朱淑因2017年07月17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情感散文

汉字真是博大精深,仅用“父爱如山”这句成语,就隆隆地推出了父亲的重量。仅用“父爱如伞”这四个字,便生动地概括出了父荫的质量。可是,在女孩的生命历程中,这把最结实的伞,这座最可靠的山,还未及女孩懂事时,便溘然长逝了。

失去父荫的女孩,便成了一颗长在路边的小草,不但低矮,而且无助……对父爱的羡慕与渴望,也就在女孩的心头疯长——就像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其浓密的枝叶,覆盖了她从女孩到女人的全部脚步。

在女孩的忆念中,父亲只留下几个较记得住的时空片断,一如当下的蒙太奇电影艺术。其中,最开心的就是给父亲送饭。

父亲在一家名为“小上海”的饭店上班。因家里家外事务纷繁,母亲偶尔会分派女孩给忙碌的父亲送午饭。这任务对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来说,显得十分辛苦。因为给父亲送饭的工具,是一个搪瓷的、饭菜分装的高高的立式圆形盒,盛满饭菜后约有500余克重。女孩儿人小个子矮,每次在大约七八百米的长途中,都必须保持耸肩抬臂的姿势,否则,饭盒就会和地面碰撞。

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女孩频繁地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还不时地将饭盒放在地上休息。就这样,双手还是被饭盒提手压出了一道紫红的印痕,且原本热腾腾的饭菜也变成了冷饮。尽管如此,每次一听到有送饭任务时,女孩都显得十分兴奋。因为,只要一听见女孩甜甜的叫声,在饭店里忙碌的父亲,就会赶紧抽空接过女孩手中的饭盒,擦去女孩脸上的汗珠,尔后,便很快地转身离去。再来时,父亲手中便会有一碗香喷喷的“盖浇饭”或一块热气腾腾的红枣发糕,犒劳女孩的小嘴巴。有一回,父亲还让女孩在毗邻饭店的影院看了场电影。至今,女孩不仅记得那部影片的名字叫《马兰花》,更记得女主角小兰姑娘用她美丽善良的心灵,赢得了小动物们纯真的友谊并收获了甜美的爱情。这完美的结果,在女孩的心中是父荫的象征,并长成了女孩此生做人的经纬。

可是,当年女孩那小小的脑瓜,从不明白,也不曾想过,父亲何以从来不用饭店爽口的美食,却偏要吃女孩送来的冷菜糙饭?直到父亲去世时,女孩才从吊唁父亲的同仁口中得知,父亲负责餐厅管理时,为杜绝“靠山吃山”这个不成文的行规,他以身作则,从不在饭店用餐,甚至连女孩偶尔给他送饭时消费的款项,父亲都再三谢绝同仁们给予的免费好意,坚持自己付帐且分厘不差。

身高1.78米的父亲,海拔高度是南方同时代青年人中的翘楚,再加上有些拳脚功夫,浑身上下时时透着勃勃英气,可是在女孩的记忆中,她家与邻里之间却从无纠葛。只是有一个夏日的傍晚,父亲抱着女孩坐在邻居门前的石凳上乘凉,发生了一件意外的小事。

那晚,清凉的晚风嬉闹着赶着绛红色的云朵,带着河水的湿润和岸柳的清香,在高天和地面的屋檐角及人们的衣裙边穿行。女孩一边用手不停地拨开被风吹乱遮住视线的头发,一边好奇地盯着父亲那张有梭有角的嘴巴,想知道那里面究竟有多少色彩斑斓的故事。从小到大,旁人都说女孩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女孩想,父亲可能在自己的脸上找到了他童年的影子,抑或是女孩当时的模样太傻,因为女孩看见,父亲浓黑眉毛下的那双大眼睛,不仅炯炯有神,还盛满了深深的笑意。这场景,是女孩对父亲的回忆中最最温暖的一抹。

突然,一阵刺耳的叫骂声,打破了这和夏夜一样安宁美妙的天伦之乐。不知何故,邻家小姑娘蛮妹冲着女孩的大姐不停地谩骂,起初,这只是让女孩在父亲的童话里感觉到一个短暂的停顿,尔后,父亲仍然不紧不慢地给女孩说故事,只是不时用眼光抑制着愤懑的大姐。可随着那叫骂声无休止的一阵高过一阵,父亲便轻轻地把女孩放在地上,随即一把将大姐拉到身前,迅速用一块手绢将她的头发捆起来后,说了声“去!”。记得只一会,蛮妹便被大姐打得大哭着逃跑了,大姐像一个得胜的将军一样,骄傲地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又抱起女孩,继续着那些水晶般透明美丽的故事。此刻,坐在父亲腿上的女孩,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座无比安全美丽的绿岛中央,幸福得像一只在茂林中快乐飞翔的小鸟。

这个仲夏的夜晚啊,不久,便浓墨重彩地融进了女孩思念父亲的长河里,汇入女孩每次受委屈的泪流中。

父亲走后的首个仲夏夜,女孩像过去一样,面向夜空,躺在露天的行军床上。不过,此刻的她,不是像有父荫时那样,兴致勃勃地去数满天的星斗,而是神情落寞地眺望着遥远的星空,伤感地回味着父亲在世时的味道。可是,无垠的夜空回应女孩的不再是一个深蓝色的天幕,而是一个黑漆漆的灭顶大锅,阴沉沉地向女孩扣下来,女孩惊悚得立即闭上眼睛,半晌也不敢睁开。但这恐怖的影像不仅没因女孩阖眼而消失,反而倍加清晰地在眼前凸显。惊出一身冷汗的女孩,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没有父荫的女孩,她的生命天空中会衍生出三个阴森森的黑洞:一个来自天体,一个来自世俗,最幽深可怕的,还是来自女孩内心深处的这一个。

曾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每一位失去父爱的女孩,将带着永不愈合的伤口终其一生”。

打那以后,女孩便不再是夜空中快乐的追星族,她成天混迹于路边寒风中颤栗的、蔫头搭脑的野草似的孩子中,刻骨铭心地感受着灰头垢脸的草民们那无人倾听、也无人搭理的凄凉和悲苦。

上小学时,班上有一位温文尔雅且擅长跳新疆舞的同学,与女孩十分要好。有一次,女孩在她家做作业,看见了她那儒雅又慈祥的父亲,这位父亲一边双手爱抚着扑上来撒娇的女儿,一边关切地询问其学习和饮食状况。女孩感觉,这位父亲的到来,瞬间让有些阴暗狭窄的楼梯间,变得明亮又宽敞起来。可是,接踵而至的却是令女孩更揪心的、渴望父爱的辛酸,女孩只得仓促地收起作业,逃也似地离开了同学的家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孩苦苦地期盼着,有父可依,有山可靠。这无望的守望,遮天蔽日地阴郁了女孩的生活,也注定了进入婚恋的她,收到的很可能会是一朵嗜血的毒玫瑰。

当女孩艰难地从一场让她遍体鳞伤的婚姻中走出来时,她终于领悟到这位哲人关于“每一位失去父爱的女孩,她们人生真正的悲剧是从青春期发育开始的,其恋爱婚姻多是不幸”的内涵——因为失去父爱的女孩,其潜意识中会不知不觉地把对父爱的渴望,寄予在配偶身上。这错了位的爱的希冀,太痴,也太沉,不但常人难以背负,而且更是迷惑了女孩的心智,因而即便绚丽一时,也终难完美一生。或许,这就是每一位失去父爱的女孩的——宿命。

如今,饱经沧桑的女孩,仍痴心不改。只不过,她守望的高度已降低为:有一天,能让她当面亲口叫一声父亲,能再看到一双——充满父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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