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作者: 沙马2016年01月22日优秀散文

一条路,从东向西,通向母亲的家园。从南向北,通向父亲的坟墓。我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着,走着,走了半个多世纪,似乎还是一个虚幻,那些曾留下的痕迹也被岁月的风尘淹没了,仿佛从未走过。

现在虽然这条路被拓宽了,立起无数广告牌,开发了地下商城,竖起了高楼大厦,但对我而言,这条路依然是由无数流逝的时光铺成的;是命运中一天天失去的东西铺成的;是记忆里的一条路,叙述中的一条路,经验里的一条路。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老人沉思不语地走在这条路上,快落下去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触及到后面的我,这时我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是否也被斜阳拉得很长,但我看到一个孩子在我身后,快乐地玩耍,嘻嘻地笑着。我的前面是老人,后面是孩子,中间的我惶惶不安。因为我拿不出更好的事物来铺好这条路让他们相遇。当经济风潮席卷大地,我是否还在走着一条陈旧的路?是否因惯性思维而活在过去的时光里?如果我走出了自己的记忆,会不会迷失?如果我走进他们的大潮里,会不会成为一个“他在”?虽然“本我”的命运难以在这条路上展开,我还是希望,我以我自身来结束一切,这样才有可能在终结的那一天,我能和自己的灵魂见上一面,和它做一次彻底的交谈。

我知道别人也会在这条路上出现,他们或许随手扔下他们不要的东西,或许将这条路上仅有的一颗树,一朵花带走,或许因为迷失了自我而误入这条路上。我也知道自己的这条路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和别的路交叉一起,其间也许有一道无形的栅栏,有内心的范围,从而构成一个自我边界。不否定我也在别人路上出现过,带去了我的语言,我的思想。不管怎样我都会以善意的姿态对待路上的行人。有时我感到不安,为什么这条路一直在我记忆里延伸,穿过时光,穿过词语,没有接近精神的家园。在母亲的路上,一切的物象都是简单的,陈旧的。树是老树,屋是老屋。母亲在她的路上走了八十多年,白发苍苍,弯着腰,迎着风,依然在行走,走出了辽阔的沧桑,走出了一段具体的女性历史。父亲在他的路上走了四十多年就进入了坟墓,定格在苍凉的山上。墓碑上的名字在经历一次次风雨敲打中,已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路被固定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现实,没有未来,这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限制了我虚构的空间。如果我在这条路上添置一点儿花朵,鸟儿,少女和阳光,或者星星的光芒,掩饰它苍老的面容,它斑驳的形态,显示出一点儿诗意,死去的父亲和苍老的母亲能感知到吗?我想用我的语言完整地保留住这条路,不仅因为它通向父亲的死亡,也因为它通向母亲的现实。每当给母亲做生日的时候,我就会聆听老人叙述的一条路,这条路一旦进入我的思维,就会和母亲叙说的路出现了偏移,仿佛“所指”在“能指”拐弯了。一个人的路只有这么长,总得寻找到另一条路来衔接,继而延长。另一个角度看,人在交叉的路上,是不是容易迷失自己?

我阅读过不同的路:曾经看到过油画里一条路,画家将一条路置于秋天的景色里。路上飘满金黄色的落叶,蝴蝶飞舞、风中散开的裙子。画里的太阳比现实里的太阳带有梦幻色彩,瞬间的光线照亮了小路,小路蜿蜒起伏地向一个神秘的地方延伸,仿佛是上帝走出的一条路。我阅读过的另一条路:人们相互穿插,行色匆匆,只有一个盲人,慢下来,慢下来,他不是在走,他是在用心触摸脚下的路,并感知到周围的事物,他走得准确而缓慢,他在用心稳住自己,引导自己,穿过自己,抵达他想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条路:过客们匆匆而行,

是他们将不同的路衔接起来,并随之带来了科学、艺术和伟大的哲学。他们不固定在一条路上,而是运动的,开放的,给这条路上的人,带来另一条路上的消息,让自我封闭在一条路上的人,获得了对世界的感知。我感受最深就是鲁迅的《过客》中的过客走的一条路。他一直在路上,只知道行走,却遗忘了走过的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从远方而来,带着疲倦,带着茫然,带着饥渴,以一个独行者的姿态,深入到荒芜之地:“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过客》不仅是寓言,更是诗歌。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想不到远方是危险,孤绝地前行。

在母亲晚年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阅读鲁迅,似乎想从他的路上获得感知。他的声音穿过漫漫而悠长的岁月,在我的路上回响。当一条路由感性到达理性时,路况就发生了变化,此刻的我,正在路上,并缓慢地向面前的路走去……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