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屋

作者: 志中2017年03月11日来源: 湖南日报情感散文

“起屋”是湖南益阳方言,农村建筑新房子的意思。1961年,我们家在沅江县新华公社一个叫三码头的地方,首次起了一间一摸梢的茅草屋。此后,母亲带着我们四兄妹,在这个屋子里相依为命,度过了十余个春夏秋冬。我这辈子因工作、生活的需要,在长沙、海口、广州都买新房居住过,但我童年时在农村亲历起屋的全过程,至今最难以忘怀。

大跃进时期,响应政府“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号召,农民把自己家的房子拆了,几十户、上百户人家拼凑在一起,合住在一栋长条形大筒子茅草屋里,以大队为单位,在一个大食堂里吃饭,统一劳动。

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委党校马列主义教研室任教员,母亲带我住在党校分配的一间平房里。我们住的房子就在岳麓山脚下,趴在窗台上,经常可以看到野狼、野狗、黄鼠狼、野兔等动物在林子里跑来跑去。

1957年,父亲下放到沅江县泗湖山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母亲临近生大弟弟,在长沙举目无亲,只好跟着一起下乡。半年后,父亲被重新安排到常德市一中任教。那个时期,常德和益阳同属一个专署。我们母子三人便留在了沅江泗湖山。半年后,我们从泗湖山迁徙到外公、舅舅所在的新华公社均和大队。由于母亲会缝纫,安排在副业队的缝纫组,做一些红旗、彩旗、幕布等缝纫活。我们住在大队渔场的一间房子里,吃人民公社食堂。

一年后,食堂解散了,成片的大筒子屋也拆了,农民纷纷单独起屋了。不久,公社书记要调走了,他们要拆掉渔场中间的两间房子,把木料、门、窗带走,到异乡去起屋,我们的生存又面临问题了。

一天,母亲把大伯、二伯、大舅、二舅请来,商量我们家起屋的事情,他们到湖边、沟边和大河边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选址在大河边的三码头渡口附近,排灌机埠出水口与堆放防汛器材的木屋中间的一块空隙地方。几天后,爷爷来了,帮我们挑土筑起屋的地基。因我们的屋要起在堤外大河边上,要求地基要筑得很高,以免汛期涨洪水时不被淹。爷爷一个人自己挖土自己挑土筑地基干了半个多月。

在一个天还未亮的早晨,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孩子快起来,挑着这些菜跟舅妈到三码头去,今天我们起屋,要勤快点。”舅妈左手提着一盏马灯,右手扛一个大包袱,在前面带路,我挑着菜,高一脚低一脚的紧跟着,到达起屋的地方时,我傻眼了,舅舅、舅妈,伯伯、伯母,还有堂哥、堂姐,表哥、表姐等足足有二十多人,在两堆篝火旁,正干得热火朝天呢。母亲告诉我,上次伯伯和舅舅来,就定好了起屋的日子,约好在鸡叫三遍时,各自从自家出发,走七八里地赶到三码头。爷爷拎着马灯,看守着那些起屋用的材料,他是在工地上过夜的。

太阳升起的时候,又来了三四十个劳动力帮忙,他们都是大队的社员。依当地习俗,谁家起屋、婚、丧等重大事情,生产队所属的每户人家都会派一个劳动力去帮忙一天。来帮忙的不少人都带了一些礼品来,抱着鸡的,拎着鸭的,捧着蛋的,提着蔬菜的,扛着柴草的,场面十分壮观,也很感人。姨妈告诉我,这都是你妈平时出了人情,他们除了帮忙还兼着还礼呢。母亲赤着脚,系着一条深蓝色的腰围巾,扎着一块蛋黄色的头巾,热情接待着他们。

带队的生产队长跟母亲寒暄几句后,开始分工了,一半人留下来帮二伯父搭建屋架子,二伯父是木匠,起屋在行;一半人随他去渔场拆我们住的那间房屋。午饭前,拆屋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扛着、抬着、挑着拆下来的木料、门窗、床和桌子、椅子、被子等东西。母亲说,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了。母亲让我点燃了一挂鞭炮,二伯父他们随着鞭炮声,吆喝着上屋梁了。上好屋梁后,开始吃中饭。午饭非常丰盛,有红烧肉、鸡、鸭、鱼,还有煎蛋、米豆腐什么的,因为不够碗筷,吃饭是分批进行的。

整个起屋的程序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有竖屋架、屋梁的;有专门在屋顶上盖稻草的;有用苇秆扎墙、扎间壁的;有安门安窗的;有搅拌墙泥、在墙上抹泥的;还有在灶房给我们垒灶台的;架床铺的……几十上百号人,每个人都在忙活着,没有一个闲人。那份虔诚,那份努力,那份责任心,无私地流露在他们的脸庞上。我的主要工作是和姨妈一组,负责编做墙壁用的芦苇秆。这是一份相对轻松但也很累的活,姨妈抱来一捆已经处理好的3米来长的芦苇秆子,用稻草扎在杆头,我用钩把子钩住芦苇头,使芦苇秆旋转,姨妈顺势把稻草缠绕在芦苇秆上,仅二三分钟,一根芦苇秆便变成一根芦苇柱子了。把芦苇柱子紧紧地排列在屋架子中间,然后两边抹上掺有石灰、牛粪、稻壳的泥巴,就变成墙和间壁了。过后,我的手酸得过后几天都端不稳吃饭的碗。

天黑的时候,我们的一间一摸捎的茅草屋大功告成了。帮忙的社员和舅舅、伯伯等人,伴着昏暗的马灯吃完晚饭后,先后离去了。此后半个月的时间里,爷爷总是天亮时就来,天黑了才回去,帮我们做扫尾工作。平整屋前的晒谷坪,在屋后筑篱笆围一大块菜地,在屋的周围堆起一个阶梯,开一条排水槽等等,都是爷爷事后做的。

住新屋的第一个晚上,我十分兴奋,忘记了所有的疲劳。躺在床上,凝视着墙柱上的马灯放射出来的点点灯光,倾听着屋后树林里白鹭和猫头鹰的啼叫声,大河里轮船的汽笛声,浪花在河岸边的撞击拍打声,吸吮着新抹在墙上,散发着牛粪味、谷壳味、石灰味的泥土芳香;我思想着,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再起一个像供销社那样的新屋给母亲住,因为供销社的屋顶是盖瓦的,墙是用竹板编制的,竹板上抹的全是石灰,平平的,白白的,可好看啦……

1972年,母亲落实政策,带着弟弟、妹妹进城去了,我当时已满18岁,遗留在农村成了一名知识青年。不久我也走了,把住了十多年的小茅屋捐给了生产队……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省城省直机关工作。一次出差到沅江,专程去了一趟三码头。原来的煤气机排灌机埠已经废弃了,被电力排灌站取代;渡口码头还在,我家的小茅屋早已拆了;爷爷当年为我们挑的屋基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村里健在的几位老人谈起那次我们家起屋的事,都竖起大拇指夸我母亲能干。他们都说,在那个年代,要一夜之间把一间屋变成三间而且独立的新屋,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我母亲做成了。

母亲在起屋的过程中,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倾注了多少智慧,克服了多少困难,一直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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