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动在红房子里的记忆
我六岁时，家搬到北山脚下那幢红房子居住，那是父亲单位分配的教育系统家属住宅。现在想来，那时正逢国家经济最困难时期，说是家属住宅，并不是现在小区的概念，仅有两幢红砖垒起的平房而已，确切点说还是一种简易房。每幢房子都是前后两边开门，但不是现在人们说的南北通透的户型，而是分住两户人家，背靠背共用一堵墙。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土地建筑面积是国家划拨的，关键是节约建筑成本。外观房子看似两幢，实际上相当于四幢房子的居住面积。记得大概住有四十几户人家，按现在的说法，房子容积率特别高。东北的住房是讲究光线的，光线不仅是影响房间的亮度，也影响温度，两幢房子并行排列，都是东西朝向，也就是说，一半人家的门和窗子面向东，另一半人家的门和窗子面向西，这样就解决了亮度和温度大致均衡的问题。
一
刚搬到红房子时，一颗童心，正是玩的年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热爱。
那时国家还没有提倡计划生育，差不多家家都有几个孩子。我们一大帮男孩儿女孩儿，白天在学校上学，放学作完作业，就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跑出来，凑到院子里跳皮筋、跳房子，围着红房子跑来跑去捉迷藏。
红房子与北山相邻，从家至北山徒步的距离，大概10多分钟的时间。站在家门口，就能清晰地看见北山上一片片绿色树木、山颠的凉亭，还有那座灰色高墙围起的寺院。北山自然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游玩的好去处。
常常天气好，时间又充足，我们就结伴跑到北山去玩，玩累了，就簇拥着站在山的高处指指点点地极目远望。那时的城市，多年如一日都是容颜依旧，不像今日城市建设步伐太快，一不留神就找不到原来古朴沧桑的样子。从北山的高处俯瞰城市感觉是不一样的，山上是大片大片疯狂生长的绿色树木，山下是低矮的民宅和不是很规则的街路，星星点点的楼房鹤立鸡群地点缀其间，满眼一片青灰色。远处从化工厂高高的烟囱里徐徐飘出的灰白色烟雾，随着风诡谲地变化，让你生出许多天真浪漫的想象。
北山脚下有两汪水泡，有水相依相伴，陡然让北山增添了不少灵气和活力。之所以称其为水泡，是因为我至今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再者是水面太小，既不是什么河的支流，也不与什么湖相连，至于它的肇始，更无从可考，也就是说出，是大自然变化而成还是人工造就的，我一无所知。
小的水泡，长满荷花。北方的春天特别暂短，似乎还没完全从乍暖还寒的天气中醒来，一片片圆圆的荷花叶子就从淤泥里拼命地往上钻，很快又手挽手肩并肩地把水泡团团覆盖。到了盛夏季节，一朵朵大大小小粉红色的荷花从团团相依的荷叶缝隙间钻出来，微风一吹，还不时会飘来一种淡淡的清香。我常常裹在驻足观赏的人流中，忘记了时间。我是看着荷花一次次盛开、枯黄到仆倒的过程一年年长大的。只是那时候喜欢荷花的动容，却不知道荷花就是荷叶的心思和灵魂，是它一生的心血、情感的浓缩和结晶。
大的水泡，明媚的夏日成了划船者的乐园。小船少则一人，多则二、三人，没有任何动力�爸茫耆强咳斯ひ《窘霸谒嫔掀椿ィ聪衷诘乃捣ǚ浅；繁！Ｋ莅侗吒糇乓惶跏防莩傻呐潘担俸竺媸且惶趸匪÷罚屑溆懈鍪塾未钡男》孔樱块苌现ё乓桓龉悴ダ龋扛粢恍∈保壤锞痛雠悴ピ鼻宕嗟纳簦ㄖ恍┗奔湟训健Ｎ页３Ｕ驹谀抢锟茨切�快乐男女划船，却始终没有机会划船或者坐船，也就没有感受过划船和坐船带来的那种悠闲快乐的心境。
冬日水泡上结满了厚厚的冰，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在冰面上开出一个很大的滑冰场，引来好多风雪无阻的滑冰爱好者。遇到雪天，冰面覆盖一层层白雪，但雪一停滑冰场很快被人清理出来。爸爸知道我想滑冰，为我借了副旧冰鞋，冰场离家二、三百米，我常常穿好冰鞋踏雪而去。经过无数次的跌倒爬起，光洁如镜的冰面为我插上飞翔的翅膀，欢快地象小燕子似地在冰上尽情地玩耍。
两个水泡的中间是一条高高隆起的路基，上面架着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轨，铁轨随着北山的山势甩出一道弯。每天有多少辆货车和客车从这里通过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是唯一一条从这座城市开往南方的火车线路。因为这个弯路，火车经过时，司机看不清前面的方向，都要笛鸣告示。我们常常听到笛声，就像欣赏一首优美的旋律，伴着旋律一节一节地数车箱。
端午节是北山赐给我们绿色的期待。我们几女孩子，天刚刚放亮就起来，像一群刚刚从笼子里放出来叽叽喳喳快乐的小鸟，深一脚浅一脚朝北山爬去，露水打湿了裤脚和鞋子，也全然不顾。太阳从山边露出笑脸，我们头戴一朵野花，手攥一把艾蒿，高高兴兴地下山，和家人美美地吃棕子、鸡蛋，才背后起书包去上学。
我就读的中学与北山相邻，与我家居住的红房子一墙之隔。校园是用清一色的红砖平房搭成的一个日字型。规模不算小，什么时候建的，我不知道，想来应该很早，因为它在这座城市中学自然的排名未超出前10位。
也许是学校依山傍水独特的地理优势，北山成了我们学习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清明节，我们去北山烈士陵园扫荡，队日、团日，我们到北山搞纪念活动，就连体育课，也都离不开北山，老师领着我们沿着绵延起伏的柏油路向山上跑，或是沿着山坡向上登攀。我读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教育小回潮，在那所中学一气读了四年。随后都一窝羊似的都被赶到乡下插队锻炼去了。
就这样我在红房子度过了难忘的小学、中学时代，走出很久很远以后发觉，它是我一段青春轨迹，轨迹中有一个从天真渐渐走向成熟的自我。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人生这条不算平坦也不算坎坷的路，就是从红砖房开始，从这里铺向远方。
二
当我们以红房子为圆心，以北山为半径，尽情地玩耍，尽情地挥撒时光的时候，大人们却煞费苦心地为各自的柴米油盐奔波，似乎把积攒的所有气力都用在应付生活、招架生活上。他们以各种方式把握着生活的岁月，把握着各自不同的又琢磨不定的命运。在他们看来，辛勤劳作才是过日子的常态。
我喜欢用自己并不成熟的眼光观察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父母一样可亲可敬的人，一样的勤勉、一样的朴素。他们对于并不富裕并且有点艰辛的生活，情不自禁地泄露出的生动表情和丰富质感，让我无形中有一种潜在心底的对比，或羡慕或感喟。生活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或许幸福和快乐真的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平凡而具体生活的感受，在这种感受之中，获取了各自朴素却踏实的幸福和快乐。
我家隔壁的邻居，阿姨是在一家银行工作。现有想来，可能是经济条件相对优越，也可能是女主人的生活品味有差异，反正她把家操持得与众不同。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可替代洗衣，可隔三差五天，她家院子的晒衣绳上就挂出一件件大大小小刚冼过的衣服。她的头发总是带着理发店烫过的很自然的弯卷，穿着也很职业。
阿姨家是两幢红房子唯一一个地上铺着红地板进门换拖鞋的人家。当然这话现在年轻人听起来反倒新鲜。那时候平民百姓家住的都是砖瓦平房，除了街上的柏油马路外，胡同小巷都是土路，屋子里也大都是土地本色。大人孩子出门进屋常常一个季节就是一双鞋，刷洗了都没有可替换的。虽然隔壁邻居住着，我进阿姨家门的次数可数，常常是有什么事站在院子里说。
不仅是红地板让我感到新鲜也不习惯，阿姨家干活的家什我都很少见。阿姨做衣服是用脚踏缝纫机，做好的衣服和洗净的衣服，都是放在熨衣架上，用电熨斗熨烫。而我爸爸会剪裁衣服，缝纫时都要别人家去借用。妈妈作活则是靠手中细细的缝衣针一针针地缝，然后是用铁制的小烙子在火上反反复复地烧热，再一次次地用布垫在缝针处一点点地熨烫平整。或许就是这些生活的细节，让我对阿姨总是刮目相看。
与这位阿姨辛勤持家风格不同是斜对门住的婶子。她个子不高，长得胖胖的，一双脚刚裹了一半，天亮了解放了，让她和有着同样命运的妇女们从痛苦的束缚中走出来。不大不小的脚，让她很难买到合适的鞋子，逼得她常常自己动手做。
婶子的姑娘是我的闺蜜，她常约我一起去婶子上班的工厂，工厂离家不远。那时的工厂工作条件很艰苦，到了夏天车间里就像个大蒸笼。婶子像男人一样，干重体力的活儿。她背着装原料的麻袋上楼梯时，脸上挂着成串的汗珠。我注意到，通常情况下，男人是用肩扛麻袋，而她个子矮力气小，则是将麻袋整个重心都放在后背上，所以说用背字来形容她劳作的样子更为贴切。在车间这种辛苦劳作的场面我不只一次遇见。
因为劳动强度大，工厂到了夏天为降温防暑常发些汽水、格瓦斯饮料给工人们，我和闺蜜一去，婶子就从工具箱里拿出来让我们喝，那瞬间特别开心，以至沁入心脾的饮料味道，好长时间都留在嗓眼里。现在想来，当时年龄小，不懂事，嘴又谗，仅有的那点保健饮品，怎么能忍心喝呢？工厂有个洗澡池，男女混用，每周单双日男女分别开放，我和闺密常去洗澡。洗澡池人多水少，加上工人们又是体力劳动，出汗多，池里的水一会儿功夫就浑浊了。喝汽水和洗澡这两件事，之所以这么多年还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对于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都是挺奢侈的事情。
婶子在厂里肯于吃苦，跟男人一样拼命地干，回到家里，也没有轻闲的时刻。隔段时间，她就用手推车拉回一车工厂废弃的原料渣子，用手团成一个个类似煤球的样子，晒干后用来替代煤块。再闲暇时，为工厂制作的儿童针织服装手工绣花，先是将纸制的图案，固定在衣服上，然后照着上面的色彩，对应着各式的绣花线一针针地绣。我有时也凑上去缝几下，绣花的兴趣就是那时开始的。婶子有时还为人家编织鱼网，织鱼网时，将网线起个头，挂在院子的木栅栏上，然后一支手把着固定网眼大小的尺子，一支手拿着缠满丝线的梭子，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编织鱼网。
在我眼里，婶子是最能干而且心眼最好的女人，她也拿我当自己亲闺女一样看待。她做的饭菜特别好吃，我和闺蜜常常一起写作业一起玩，也一起品尝婶子做的饭菜，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后来，婶子年纪不算大就因病去逝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与她常年辛勤劳累有关。
三
那些年，我对红房子的人和周围的风景很专注，似乎倾注了满心的热爱，可有些人和事仍像雾里看花似的，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其实最看不懂的是在婚姻这座围城走来走去的人。他们给我的感觉很辛苦也很疲惫，完全是被爱情和婚姻裹挟着踉跄地走。
那个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姐姐是不能忘记的。读高中的她是个有爱情梦想的人，有梦想的人就应该永远在情感的路上。她对爱情有把尺子，固执地相信这把尺子，丝毫都不理会父母家人的眼光。直到有一天她无法扭转父母家人的固执和极力阻拦，一气之下，跑到离家很近的北山上那座高高的石桥飞身跳下。我们听说后，特意跑到医院去看望。她当时满脸青肿得有点吓人，神志也不清楚。万幸的是保住了生命，后来恢复得确实不错，外观看因当时脚裸骨损伤特别严重，至今走起路来仍跛脚，至于身体其它部位还有什么后遗症就不得而知了。
这不能不说是个人间奇迹，我猜想，大概是上帝为这份纯真痴情的爱恋感动得伸出双手保佑她吧！若不然文革时期那多人因实在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上的非人折磨，跑到桥顶跳桥自杀，至今为止，还没听说过哪个人还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记得当时有一家父母抱着孩子三口人同时跳下，也都无一生还。
那个年龄特别不理解，男孩女孩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走独木桥为情所困？一路走过来，才似乎真正理解，茫茫人海，能找到一个相互适合彼此相爱的人并非是件容易的事。这位痴心的姐姐，后来已结婚生子。我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是当时为其殉情的恋人，但我还是情愿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每当我在婚礼现场倾听男孩女孩感人肺腑的婚誓，总在心里为他们祈祷祝福，尽管当下头脑中那种百年好合海枯石烂般永恒的婚姻观念，有点孩子般的天真已成为过去。
如果说这位痴心姐姐，拿自己的青春性命和家人赌爱情的话，那位女老师就是用时间与丈夫打持久战。女教师直到现在我现在脑海里还有她的影子，记得夏天的时候，她特别喜欢穿旗袍似的裙子，人长得个子挺高，长相很普通。隐隐听大人说，她男人要跟她离婚，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与她已经分居。她孤独着，知道他的心在别处，在更远的远方，便把愤怒仇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思来想去，就是不同意离婚，后来干脆把户口本藏起来。是出于什么心里，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你不给我幸福，我也不给你自由，走投无路只好奉陪着打一场婚姻持久战。那个年代，即便婚姻到了这种地步，不办离婚手续，是不大有人敢无视法律与相恋的人非法同居过日子的。
女老师的丈夫长一副什么模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记得有一天，女教师穿着拖鞋在院子里跑，大人说，她男人又回来找她要户口本，她是闻声想躲起来，这个情节象像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印在我的记忆里。但后来听说，男人迫于单位的压力，又重新回归家庭，那个年代，与谁结婚，离不离婚，不仅仅是个人问题，组织是要管的，是要行政干预的。如果不听组织劝告，越雷池一步，党纪政纪以至法纪就等着你，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
算起来，女老师要是健在的话，也是风蚀残年了，我不知道她后来的日子是过得怎么样，还幸福不幸福？因为我总觉得，尽管按现在的说法，婚姻是需要经营的，但断裂的婚姻即使重新链接到一起，也可能会有缝隙，这种缝隙是需足够的时间和感情来修补，人拉回来了与心收回来是两码事。
就像现在打开电视，躲都躲不开的剧情，某男主角或某女主人公渐行渐远，自觉不自觉地将平淡无奇或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场景，遗失在河的对岸。现实生活中，相互阻隔逝去的时光里，有几分爱情，能够真正在错过之后，还会依然在原点等你？
四
岁月悄然而逝。一家人在红房子整整住了10年的时间。这10年，是我从童年、少年至青年的成长时期。
后来，我家搬离了红房子。再后来，我下乡插队，回城工作后又去了省城，远离了用母亲般的乳汁养育了我的红房子。每年我回故乡探亲访友时，总要情不自禁到北山脚下留着我青春印迹红房子看看转转。那种感觉就像又回到母亲的怀抱，亲切而又温馨。
再后来，城市建设的铲车，将红房子和邻近的一片低矮破旧住宅推倒，替代的是一幢幢不高的楼房。红房子曾经的一切，像水轻轻地漫过沙漠一样，很快就无了痕迹。不知什么时候，一幢幢不高的楼房又眨眼间夷为一片开阔地，与北山脚下那两个水泡连接在一起，种了花草树木，建起了小桥、廊柱，成了一个供人们观赏和休闲的广场。
我常想，简陋无闻的红房子，曾经收留了我稚嫩纯真的青春梦想，让我走来又远去。涌动在红房子表情下天真的快乐、朦胧的是非、难忘的纠结，还有一些人间冷暖的细节，我曾想把它永远存放在内心的某个角落，让它在心里弥漫升华。但我发现，不经意中的轻轻碰触，渐渐还原成那个年代、那段美好年华一段抺不去的记忆，几十年的光阴逝去，仍仿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