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时代》的野心在哪里

作者: 小满乱弹2016年03月01日经典散文

作为《纽约客》驻华记者的前后任,又分别写出了中国话题畅销书,欧逸文(Evan Osnos)与何伟(PeterHessler)难免常常被人拿来比较。

而看完欧逸文以8年驻华经历写成的非虚构巨著《野心时代》(Age of Ambition: 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China)之后,我的第一反应,竟也是将之与何伟的“中国三部曲”相对比。

虽然欧逸文曾表示自己“不如何伟”,但我觉得他其实更有“野心”。

借用一个老套的比喻,何伟与欧逸文是同一块土壤上长出的两颗不同的。从行文风格来看,何伟擅长叙事,而欧逸文则更会讲故事。叙事和讲故事有什么区别?叙事更多是从个人视角,因而更感性。讲故事,则往往置身事外,所以看起来更客观。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与两人选择了不同的主人公有关。何伟的书里,清一色的小人物,合上书本,你甚至记不得他们的名字。欧逸文则不然。“野心”一词,决定了他要花更多的笔墨勾勒那些不平凡的人们。于是在《野心时代》里,你更多读到的名字是经济学家林毅夫、中国“最危险的女人”胡舒立、“网络第一红娘”龚海燕、“疯狂英语”李阳、“独唱团”韩寒、《我爱这土地》诗人之子、戴墨镜的山东农村律师、中国第二个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人……

在讲述这些“名人”的故事方面,欧逸文展示出强大的“现场还原”能力。例如《野心时代》的开篇就好像一串电影镜头:1979年5月16日,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26岁的台湾上尉林正义悄悄离开岗位,纵身入海,向彼岸的大陆游去……后来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了,这位林姓军官成了中国经济最忠诚的“吹鼓手”。而关于30多年前的这段往事,许多人都写过,但欧逸文的讲述则更显生动且不乏宏大。也许因为他曾为此专门到访金门并与台湾相关研究者交流,也许因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也许因为他无须顾虑其他……不过无论如何,从“那些塑造了当今中国的男男女女(the men and women at the center of China’s becoming)”中选出这个故事做开头,足可见欧逸文的精明之处。

这种“还原”能力,在描述山东农村律师“金蝉脱壳”的片段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虽然是非虚构类写作,欧逸文仍乐于将戏剧化的情节放大,进行文学化处理,他自己则与我们一样化身观众,看着新闻中的主人公一步一步演绎自己的那出人生戏目。

另一方面,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何伟写的是散文、小品文或是游记,欧逸文则写了一篇论文。从书名中就可以看出一点端倪。何伟“中国三部曲”的题目分别是《江城:扬子江上的两年》(River Town: Two Years on the Yangtze),《甲骨文:穿越时光的中国之旅》(Oracle Bones: A Journey Through Time in China),《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之旅》(Country Driving: A Journey from Farm to Factory),默认的主语其实都是“我”。而欧逸文的《野心时代》中“追逐财富、真相和信仰”的主角显然是中国人,书中的三个章节则是严格围绕题目中的“Fortune, Truth and Faith”展开。读完全书后再回看“前言”(Prologue),大篇幅的数据及典故引用,仿佛论文的“文献综述”,最后几段的观点陈述,是统领全篇的“概述”;甚至将全篇内容归为“三个部分”,都让人不禁想起人们写论文时对“三段式”的偏爱。

这种差别或许是由两人的教育背景决定的。何伟是英语文学专业出身,而欧逸文则主修政治学。何伟的“中国三部曲”与其说是写中国,不如说是写“我与中国不得不说的故事”;你可以不赞同,但你却无法反驳,因为那些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欧逸文的“野心”更大,他从一开始就想“定义中国(to define the idea of China)”。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但他还是难能可贵地找出了三个关键词来无限逼近这个命题;你可以与他辩论,而他有充足的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

再回到前文提及的“叙事”与“讲故事”、“感性”与“理性”的区别,欧逸文的每一个故事,无论讲述的技巧多么精妙,放在《野心时代》里,也都是他“定义中国”的一个例证罢了;而在选择哪些“例证”方面(他自己也承认很难抉择,特别是如何把握“比重”),他坚持把大量篇幅留给一些特殊人物诸如诗人之子、农村律师、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等等,甚至因此放弃了在大陆出版的机会,都能看到政治学背景所留下的印记,以及他对自己“野心”(ambition)的坚持。

书中最后,欧逸文说自己2005年六月来到北京,2013年7月离开,这本书是8年间在中国采访和生活的记录。而我自己,2004年来北京求学,2011年进入新闻行业;在这段时间里,我也逐渐褪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身份,跌跌撞撞地摸索社会与感知生活。因此,《野心时代》于我,真的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像是被点穴一般,触发了一些几近忘却的记忆。他讲述的很多新闻事件,Anti-CNN、《财经》分家、723动车相撞、小悦悦、骆家辉与王府井……要么是我学生时代曾密切关注的大事,要么是我工作伊始亲历的热点话题,然而如若不是在此书中读到,我很难再去回想当时的心境。

新闻的生命周期真的太短,在中国尤其如此。欧逸文在回到美国后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自己最怀念中国的地方在于“生活中有种深切的不可预见性,令人兴奋不已”。他讲自己在中国去买卫生纸,回来的路上就可能碰到很有意思、发人深省或有趣的事,而这在美国绝不可能出现。的确,作为像何伟、欧逸文这样的观察者,没有比当今中国更精彩的素材;然而作为活在其中的一员,幸与不幸,那只能说智者见智了。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