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中的母亲和祖母(四)

作者: 马畏安2016年04月12日情感散文

孩子怎样称呼父母,各地区都不相同。北方大都称父亲为“爹”,浠水农村只称祖父为“爹”,称父母则另有规矩。男性在自家(或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一者,其子女一定称他为“伯”,称母亲为“”;排行第二、三的,其子女称他为“爷”,称母亲为“娘”,我父亲排行第四,我们兄弟姐妹称父亲为“父”,称母亲为“大儿”(必须带儿化)。我们从小到大,对父母一直这样称呼。

我上初中后的一天,母亲忽然喊我的乳名,问我:“什么时候我看见你和同学在一起,你会向他们介绍,就说:这是我的母亲吧?”

我当时一愣,觉得母亲问得蹊跷,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算起来六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才仿佛解开这个结:母亲分明是鄙弃“大儿”这个称呼,希望我为她正名:她是母亲;并且让我的同学也都知道。

我当时竟毫无察觉,毫不理解,多么迟钝和痴呆啊!

如果要探求事情的究竟,这得说到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在农村教私塾的先生,年复一年地给学生讲四书、五经,在农村算是大知识分子了。父亲还能写漂亮的毛笔字,方圆几里以内的庙宇神龛前黑地金字的大匾,诸如“慈航普渡”、“有求必应”等等,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本村和邻村家家堂屋正中墙上贴的“天地君亲师位”(俗称“天地菩萨”),多数也是他写的。这样,我家也就不时有客人来访,父亲同他们闲坐聊天,中外古今,天空海阔,无所不谈。

母亲肯定是一次又一次从父亲和客人的交谈中,听到一些故事和典故,比如“孟母择邻”中的孟母,“曾参杀人”中的曾母,等等。母亲知道了“大儿”同“母亲”意思一样,只是在感觉上,一个听起来是那么轻飘飘,像瘪谷壳子,用簸箕一簸,随风扬出去的就是它。另一个则像是饱满的稻粒,下到水田里能发芽长叶,成了秧苗后会扬花,结出稻子。一个土得掉渣,一个正规文雅,上得了台面。明礼的人,读书的人,有头有脸的人,外面的人(浠水农村,习惯把本地农村以外的一切地方都称作“外面”),连同古代的圣人贤人,都叫“母亲”。这情形一次再次发生,就在母亲的心里酝酿着波澜:曾参的母亲织布,她也织布,而且还生育了三男二女,可没人认可她是母亲,这是凭什么?为什么?——我也是母亲!我就是母亲!母亲还会想到,我们兄弟姐妹中,只我一人上学念书,“母亲”二字,只能出自我之口而不会出自他们之口。所以,母亲才那样问我。

对于母亲的设问,我原本理解为:这是母亲灵魂的觉醒,是对乡村社会传统习俗的反叛,是对作为母亲的尊严和价值的追求,也是对平等、文明生活渴望

如果仅仅是一种精神的提纯,这样的理解应该是对的。可是,当我联系母亲实际的生活状况考量,就觉得有些扞格。母亲对乡村某些传统观念,还是信守不渝的。比如,以乡村旧观念看来,女性是晦气和肮脏的,女人的下身不能高过男人的头部,女人在梯子上或者楼上,男人就不能从下面走过,万一不小心从下面走过去了,就要赶紧伸开手掌在头顶上拂了又拂,像掸灰尘一样,拂掉晦气。只要母亲一上梯子或上楼,就大声喊:“我在上面,你们莫过来!”还有一种俗习,家家晒衣服的竹竿,都是一头高一头低,高的一头有两米高,低的一头约四五十公分。男人的衣服晒在高的一头。我家的晒衣竿,总是父亲的衣服在最高处,依次是我们几兄弟的,母亲的衣服在最低的一头;她贴身用的都是破旧的布条,那是怎么洗都洗不净的“脏东西”,有时就摊在灌木丛上晒,不配晒在竹竿上。从来都是如此。

还有,就算我们兄弟姐妹都叫她“母亲”,她每天干的事情——洗衣、做饭、舂米、磨面,一样也少不了,不可能从繁重的劳动中获得解放。她并非为了得到实惠,她也得不到任何实惠。相反,她被认可为“母亲”以后,会不会当作“最高奖赏”,因而更加残酷压榨自己生命的汁液,奉献给我,奉献给我的全家?

说了归齐,母亲希望人们认可她为“母亲”,只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满足和安慰,一种精神上的胜利罢了。

可是我,她唯一的上学念书的儿子,连这点精神上的安慰都没有给她,却回报她一双冷眼!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愧悔、伤痛和悲哀

我要写下我的愧悔、伤痛和悲哀,为母亲,为自己,也为我的后代。

一切都过去了!永远是太晚了!事到如今,即使我跪在母亲坟前呼唤母亲,无论出声也罢,不出声也罢,呼唤十遍也罢,百遍也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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